高蔚生聽到這話,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瓢冷水,頓時酒意去了一半。
確實。
他無條件相信過李北玄,李北玄也相信過他。
三月前的那一夜,西風大作,烽火連天。
敵軍已至城下,安西岌岌可危,糧草將儘,人心惶惶。
高蔚生主動請命,要出城求援。
那時候,誰都以為他要走了,要逃了,要棄這城於不顧。
熊戰甚至豁出命來要攔他。
可李北玄信了他,不僅信他,還給了他一隊騎兵。
讓他成功突圍,將哈山一行從城外帶了過來。
他們……明明是可以把命都托付給對方的啊。
為何如今,和平了,穩定了,他卻反倒變了?
開始懷疑、開始設防、開始把每一個同僚、每一位屬吏,都當作可能背叛的對象?
連李北玄也不例外?
他喉頭動了動,想說點什麼,卻說不出口。
而李北玄卻看得透他。
知道高蔚生是沒過過好日子,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在亂世,忠誠和勇氣是最重要的。
隻要不背叛,隻要敢衝鋒,兄弟便可以並肩死戰。
高蔚生熟悉這樣的節奏,自然操持的遊刃有餘。
如今已經不是他孤注一擲,孤立無援死守安西的時候了。
安西和平下來了,穩定下來了,新政也逐漸開始推行了。
但高蔚生卻在這太平裡失了方向。
從前的戰場是真刀真槍的廝殺,敵人明晃晃地拎著刀衝來,他隻需握緊手中劍。
可如今的戰場,藏在賬冊的墨痕裡、藏在揖拜時的笑紋中。
每一句“大人英明”都可能藏著三分算計,每一份工整的報表,都可能埋著一筆爛賬。
他像個突然被推上擂台的武夫。
麵對的不是刀槍,而是看不見的絲線,稍不留神就會被勒得窒息。
那是一種不同於戰火的壓力,不再是刀兵相見、不再是血濺城牆的生死一線,而是一種持續不斷、滴水穿石的消耗。
每一個市井流言、每一份賬冊偏差、每一次上頭的催促和民間的不滿,都會像無形的枷鎖,把他套牢得越來越緊。
“老高,我知道你心裡苦。”
“你是知府,是主政之人,千頭萬緒都壓在你一人肩上,誰都能犯錯,唯獨你不能。但你也要知道……不是每一雙靠近你的人,手裡都藏著刀。”
李北玄輕聲說著,似是寬慰。
但高蔚生卻低頭,看著自己空了的酒杯,喃喃道:“不行,我做不到。”
李北玄一愣。
而高蔚生繼續低聲道,“我怕今天信錯一個人,明天這攤子就塌了。我那馬夫,跟了我二十年,結果上個月被人查出私收胡商的羊皮……你說,連跟了我二十年的人都能騙我,這世上還有什麼人能信?”
而聽到這裡,李北玄終於無奈了。
不是憤怒,也不是鄙夷,而是一種沉而無聲的無奈。
他終於明白高蔚生到底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