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外有一處小酒肆,是張樸這些年偶爾會來的地方。
他是少傅,身份尊貴,不該出入這種地方,可他偶爾會獨自來喝上一壺小酒,聽聽說書,看看民間的熱鬨。
那些時候,他能忘掉朝堂的算計,全然沉浸在單純的中年男人的快樂之中。
今夜,他推門進去。
掌櫃一抬頭,看清是他,連忙迎上來:“張大人,這麼晚了——”
“來壺烈的,再來兩碟小菜。”
張樸沒多話,隻擺了擺手,坐到角落。
酒很快上來,碧青的壺,粗陶的碗。
酒香一湧出來,他便倒了一大碗,仰頭灌下去。
喉嚨像被火燒過,暖意從胸口漫開。
可那點暖意,卻很快又被更深的寒意吞沒。
於是張樸又倒,又喝。
不多時,便喝乾了整整半斤一壺的烈酒。
可事與願違。
張樸本想一醉方休,可越喝,腦子裡越清醒。
那些畫麵,那些聲音,那些年少時的笑臉,全都浮了上來。
九歲那年,初入東宮的小殿下,神采飛揚的歪頭看他。
冬夜裡,小殿下凍得手發紅,他替他捂著手,一筆一劃教字。
殿下第一次得了皇帝的誇獎,回來時像隻小雀兒一樣撲到他麵前,眼睛亮得能照亮整間書房。
那孩子,曾經真的是個好孩子。
聰明,懂事,心裡有熱度,也有分寸。
哪怕有時淘氣,也不過是小孩子的頑皮,從不會真的讓人心涼。
可這一切,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也許是他年紀漸長,開始覺得自己是太子,有了權力,就不再把師父的規矩放在心上。
也許是朝中風氣漸壞,身邊的阿諛之聲多了,他聽得多了,也就信了。
也許……是自己也變了。
張樸盯著碗裡的酒,心裡暗暗有些後悔。
這些年,他的感情確實淡了一些。
從最初的真心喜愛,到後來的隱隱失望,再到如今的心痛……
可無論如何,他都不願看著贏高明這樣一步步走向深淵。
因為他知道,那是萬丈深淵,一旦掉下去,就再也沒有回頭的路。
而那孩子,終究還是他親手教出來的。
酒喝到第三壺時,喉嚨裡忽然湧出一陣酸澀。
他閉了閉眼,鼻尖發酸,像是被什麼一戳,眼淚就要湧出來。
“嗚……”
低低的一聲哽咽從喉嚨裡溢出。
張樸用手捂住臉。
本想硬生生忍住,可胸口那股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像是被烈酒衝開了口子,一下子全湧出來。
眼淚順著指縫落下,砸在桌麵上。
啪嗒、啪嗒。
很快,那壓抑的嗚咽變成了更大聲的哭泣。
起初是低低的,像怕驚擾旁人。
可越哭,聲音越大,像是胸腔裡那口悶氣終於找到了出口,不吐不快。
“嗚嗚嗚……”
那是成年男人的哭聲,沉重、壓抑,又帶著撕裂感。
幾個客人悄悄側目,掌櫃走過來,想說什麼,卻被他擺手製止。
他不想有人來勸,也不想有人來問。
他隻是想哭,把這些年壓在心裡的無奈、失望、惱怒、心疼,全都哭出來。
他心疼啊。
心疼那個曾經的小太子,心疼那個自己一手教出來的孩子,心疼他如今孤立無援,還要倔強到把唯一能幫他的人趕走。
酒壺被他一把拽過來,差點打翻。
他像賭氣似的又灌了一碗,淚水混著酒水從唇角流下,也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