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上,太陽升起就意味著你成了一個更顯眼、更容易被擊中的靶子。
勘察的結果比預想的還要糟糕。這片山坡上幾乎全是堅硬的青石,土層薄得可憐。戰士們手中的工兵鏟與岩石碰撞,濺起一串串火星,發出刺耳的“鏗鏘”聲,卻隻能刨下淺淺的白痕。挖戰壕在這裡成了一種奢望,用儘全力也隻能掘出bareykneedeep的淺坑,這在密集的炮火覆蓋下,無異於自掘墳墓。看著戰士們通紅的雙手和卷了刃的鏟子,林泰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連長,這鬼地方,連老鼠都打不了洞!”張衝一屁股坐在地上,
林泰沒有回答,他的目光在遍地的碎石上掃過,眼神由凝重慢慢變為決絕。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沉聲命令道:“挖不了,就給老子壘!就地取材,把所有能搬動的石頭都給老子堆起來,當掩體!”
他的命令打破了短暫的僵局,戰士們立刻轉換了思路。他們不再跟堅硬的土地較勁,轉而開始搬運那些大小不一的岩石。這是一個更加耗費體力的活兒,但至少看得見成果。林泰親自上手,指揮著戰士們將大塊的岩石作為基座,用小塊的碎石填充縫隙,很快,一道道由石頭壘成的、形狀不規則的胸牆和掩體,如雨後春筍般在陣地上出現。這些掩體雖然醜陋,卻堅實可靠,足以抵擋子彈和手榴彈的破片。
在修築工事的同時,林泰的腦子在飛速運轉,一個以交叉火力為核心的防禦網絡正在他心中成型。他走到張衝已經選好的機槍陣地旁,蹲下身,視線順著槍口的方向望去。
“張衝,你的位置很好,但還不夠。”他指著左前方大概兩百米處的一條乾涸的溝壑,“看到那裡沒有?那是敵人最可能利用的進攻路線。你把槍口再向左調五個密位,確保你的火力能像一把鐮刀,從那條溝的溝口一直割到我們陣地前五十米。記住,不要一開始就暴露,等他們進入了這片開闊地再打!”
他又轉向另一側,對蔣小魚說:“小魚,你帶一個火力小組,在那塊三角形的巨石後麵建立一個側射陣地。你們的任務不是殺敵,是騷擾和壓製!當張衝的主火力開火後,你們就從側麵給我狠狠地敲,讓他們腹背受敵,讓他們搞不清我們的主攻方向!”
就這樣,他又在幾個看似不起眼,實則至關重要的關鍵位置,精心布置了幾個互相策應的交叉火力點。每一個點的射擊範圍都經過了他的精確計算,確保當敵人進入這片區域時,無論從哪個角度,都會遭受到來自至少兩個方向的致命打擊。
中午剛過,毒辣的太陽懸在頭頂,將岩石烤得微微發燙,空氣中彌漫著一種令人昏昏欲睡的、死一般的寂靜。這片刻的安寧,卻比任何喧囂都更讓人心悸。
突然,一陣極細微的、像是蚊蟲振翅的“嗡嗡”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起初沒人注意,但那聲音由遠及近,逐漸變得清晰而穩定,最終彙成一股令人心煩意亂的機械轟鳴。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頭望向那片萬裡無雲的、刺眼的藍天。
一個小小的黑點出現了,它在天空中緩慢地放大,線條變得清晰——那是一架敵軍的偵察機。它像一隻盤旋的禿鷲,帶著不祥的氣息,在他們光禿禿的頭頂上空,傲慢地轉了幾圈。飛機低空掠過的影子,如同一隻巨大的手掌,緩緩掃過整個陣地,也掃過每一個士兵蒼白的臉。
在那一刻,時間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暴露和無助,仿佛自己是一隻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正被敵人用冰冷的、不帶一絲情感的目光審視著。他們剛剛用血汗壘起的石頭掩體,在這鋼鐵飛鳥的俯瞰下,顯得如此幼稚和不堪一擊。
“媽的,衝我們來的。”張衝啐了一口,下意識地握緊了身邊的機槍。
林泰的心,在那一瞬間沉到了穀底。他知道,這架偵察機就像是閻王的請柬,意味著他們的位置已經徹底暴露。接下來,迎接他們的,將是精確而毀滅性的炮火覆蓋,以及潮水般的步兵衝鋒。戰鬥,馬上就要開始了。
他沒有慌亂,隻是用一種近乎鐵石心腸的冷靜,對身邊一臉緊張的戰士們下達了命令:“都彆抬頭!找好掩護!該吃吃,該睡睡,抓緊最後的時間休息,養足精神!”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定海神針,讓騷動的人心迅速安定下來。戰士們聞言,默默地低下頭,靠在掩體上,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休息。他們都明白連長的意思——在死亡到來之前,哪怕多恢複一分體力,就是多一分活下去的報酬。
然而,林泰自己卻不敢合眼,甚至連片刻的鬆懈都不敢有。他靠在一塊巨石的陰影裡,舉起了那副鏡片已經有些磨損的望遠鏡,一直用它死死地盯著山下的動靜。
果然,下午兩點剛過,那種令人窒息的寂靜被一聲尖銳的、撕裂空氣的呼嘯聲猛地劃破。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那聲音起初很遙遠,像惡魔的口哨,在山穀間回蕩。但它以一種駭人的速度逼近,音調越來越高,越來越刺耳,最終變成了一聲仿佛要刺穿耳膜的淒厲尖嘯。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縮起了脖子,心臟被一隻無形的手攥得生疼。
接著,炮擊開始了。
第一發炮彈,帶著複仇女神般的怒火,落在陣地前沿五十米處。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整個世界瞬間變成了黑與紅的單色畫。一團橘紅色的火球猛地膨脹開來,裹挾著黑色的濃煙和被炸上天的泥土碎石,形成了一根猙獰的、直通天際的死亡圖騰。
這僅僅是一個序曲。
緊接著,仿佛地獄的大門被徹底打開,密集的炮火覆蓋接踵而至。數不清的呼嘯聲從四麵八方彙集而來,像一場由鋼鐵和烈焰組成的暴風雨,無情地傾瀉在鷹嘴崖這片小小的陣地上。爆炸聲連成了一片,不再有任何間隙,彙成了一股持續不斷的、毀滅性的雷鳴。
大家蜷縮在那些剛剛用血手壘起的石頭掩體和防炮洞裡,感受著大地在腳下瘋狂地“跳舞”。這不是震動,而是劇烈的、令人作嘔的顛簸和痙攣。每一次爆炸,都像一隻無形的巨人的鐵拳,狠狠地擂在山體上。頭頂上,被震鬆的碎石和泥土“簌簌”地往下掉,嗆人的硝煙味和泥土的腥氣混合在一起,鑽進每一個人的鼻腔,讓他們無法呼吸。世界被簡化成了最原始的元素:無窮無儘的黑暗、震耳欲聾的巨響,以及隨時可能被活埋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在這樣一個仿佛世界末日的煉獄裡,每個人的應對方式都成了他們性格最真實的寫照。
張衝,這個天生的戰士,幾乎是把那挺沉重的機槍當成了自己的情人,緊緊地抱在懷裡。冰冷的鋼鐵觸感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實。他把頭深深地埋在槍身和岩壁的夾縫中,感受著每一次爆炸帶來的衝擊波如何讓槍身隨之顫抖。他沒有祈禱,也沒有咒罵,他隻是在心裡一遍遍地對這挺機槍默念:“夥計,撐住……等會兒就輪到咱們了……等炮一停,老子就讓你喝個夠!”他的恐懼,被一種更原始、更熾烈的戰鬥欲望強行壓製了下去。
在另一個掩體裡,負責攻堅的展大鵬正一絲不苟地檢查著火箭筒的狀況。外麵的世界天崩地裂,他卻像一個在車間裡工作的精密技師。他拉開後蓋,仔細檢查了發射電路是否完好,又確認了筒內沒有落入碎石,最後輕輕拍了拍那枚蓄勢待發的火箭彈,確保它穩固地待在發射筒裡。這套機械的流程是他對抗恐懼的盾牌,隻要他的武器是完美的,他就有信心去麵對任何敵人。
而那個平時有些沉默寡言的蔣小魚,則在自己的角落裡,默默地數著炮彈落下的間隔。他的嘴唇無聲地開合著,眼神卻異常專注。“一、二、三……”他不是在數數,而是在分析。他在用心跳和本能去計算敵軍炮兵的射擊頻率、火力密度,甚至試圖分辨出不同口徑炮彈爆炸的細微差彆。這種近乎自虐式的冷靜,是他作為一名觀察手融入骨血的本能。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將這片混亂的死亡交響樂,解析成可以理解的數據,為即將到來的反擊尋找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
至於林泰,他蜷縮在一個最靠近前沿的觀察口。他沒有去抱任何武器,也沒有做任何多餘的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十分鐘,也許是一個世紀,那毀天滅地的轟鳴,毫無征兆地戛然而止了。
炮擊一停,世界並沒有立刻恢複平靜。一種更令人心悸的、絕對的死寂籠罩了一切。戰士們的耳朵裡充滿了尖銳的嗡鳴,仿佛有無數隻蟬在腦子裡嘶叫,讓他們聽不到任何外界的聲音。空氣中彌漫著濃烈刺鼻的硝煙、燒焦的泥土和一絲令人作嘔的血腥味,混合成一股死亡特有的氣息。
這片刻的寂靜,比最猛烈的炮火還要恐怖,因為它是一個信號——地獄的盛宴,下半場即將開幕。
林泰是第一個從防炮洞裡掙紮出來的人。他猛地推開壓在洞口的碎石,被嗆人的煙塵嗆得劇烈咳嗽,雙眼通紅。當他踉蹌著站直身體,看清眼前的一切時,即便是他這樣鋼鐵般的漢子,心臟也仿佛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曾經熟悉的陣地,已經變成了一片猙獰的、冒著青煙的月球表麵。到處都是深淺不一、邊緣翻卷的彈坑,許多彈坑裡還殘留著未散儘的餘溫。他們用血汗和雙手辛辛苦苦壘起來的好幾處掩體,已經被炸得粉碎,堅硬的岩石變成了毫無意義的碎塊,散落一地。更讓他目眥欲裂的是,他看到兩名戰士倒在被炸塌的胸牆下,身體被巨石壓住,鮮血將身下的土地染成了暗紅色,已經沒了聲息。
“衛生員!救人!”他用嘶啞的、幾乎破了音的嗓子吼道,“還活著的,都給老子動起來!檢查傷員,搶修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