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很長,仿佛是從他們身體裡剝離出來的、疲憊不堪的靈魂。
戰士們一個個癱倒在自己的戰鬥位置上,胸膛劇烈地起伏著,貪婪地呼吸著這來之不易的和平空氣。剛才還緊繃著的神經一旦鬆懈下來,一股幾乎要將人撕裂的疲憊感便從骨頭縫裡湧了上來。
林泰是唯一一個強迫自己站著的人。他靠在一塊被彈片削掉半邊的岩石上,先是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猛地睜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沒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如寒鐵般的冷靜。
他開始清點人數,步履沉重地從一個掩體走向另一個掩體。“張衝?”
“到!”張衝的聲音沙啞,但中氣十足。他正用一塊破布,心疼地擦拭著滾燙的機槍槍管。
“展大鵬?”
“在這兒!”展大鵬靠著岩壁,正在給一個空了的火箭筒進行清理。
“蔣小魚?”
“……到。”蔣小魚的聲音有些發飄,他正呆呆地望著山下,不知道在想什麼。
……
林泰一個個點過去,每聽到一聲回應,他心中那塊懸著的巨石就放下一點。當他點完最後一個名字,心中一沉,隨即又鬆了口氣——沒有人犧牲。有兩個戰士受了輕傷,一個是被跳彈的碎片劃傷了胳膊,另一個的臉頰被飛濺的石子擦出了一道血口子。
“衛生員!”林泰的聲音不大,但極具穿透力,“給他們處理一下!”
他讓衛生員小心地給他們清洗傷口、上藥、包紮,自己則站在一旁,看著那兩個齜牙咧嘴卻一聲不吭的年輕士兵,眼神複雜。他拍了拍其中一個的肩膀,用粗糙的拇指擦掉他臉上的血汙,隻說了一句:“好樣的。”
安頓好傷員,林泰的臉色變得更加凝重。他走向了陣地上最重要的生命線——彈藥儲備點。他親自檢查彈藥的消耗情況。
他首先拎起的是張衝旁邊的機槍彈藥箱,入手的一瞬間,他的心就猛地往下一墜——那重量輕得讓人心慌。他打開箱子,裡麵隻剩下不到半條彈鏈,孤零零地躺在箱底。
“就剩這麼點了?”他的聲音有些乾澀。
張衝撓了撓滿是火藥味的頭,悶聲悶氣地回答:“頭兒,剛才打得太瘋了,壓不住他們就得上來了。機槍子彈,撐死再打兩個長點射,就沒了。”
林泰的目光又落在了展大鵬腳邊。那裡,三枚墨綠色的火箭彈靜靜地並排躺著,像三個沉默的衛兵。在它們旁邊,是幾個已經發射過的、空空如也的發射筒。
火箭彈,隻剩下最後三發。
夜,終於用它那巨大而冰冷的黑袍,將鷹嘴崖和山下的一切都嚴密地包裹了起來。白天的血與火仿佛被徹底吞噬,隻剩下刺骨的山風在彈坑和岩石間穿梭,發出嗚咽般的聲音,像是在為逝去的生命哀悼。
戰士們啃著冰冷乾硬的壓縮餅乾,這是他們一天唯一的一餐。沒有人說話,隻有牙齒與食物摩擦發出的、細微而清晰的“咯吱”聲,以及偶爾壓抑不住的、因傷口疼痛而倒抽冷氣的聲音。在這死寂的黑暗中,恐懼像無形的藤蔓,悄悄爬上每個人的心頭。
林泰知道,士氣正在被這黑暗和寂靜一點點地侵蝕。他站起身,走到每一個戰士的身邊,拍拍他們的肩膀,或是幫他們把領口拉得更緊一些。他什麼也沒說,但那沉穩的眼神和有力的手掌,就是最有效的鎮定劑。
“不能都睡死,得有人盯著。”他回到陣地中央,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裡。“張衝,展大鵬,你們上半夜。何晨光,你和二班長下半夜。輪流警戒,一有動靜,立刻叫醒所有人。”
安排完崗哨,他沒有去休息。他走到蔣小魚身邊,這個白天在戰鬥中表現得有些愣神的年輕士兵,此刻正抱著槍,蜷縮在掩體裡,身體微微發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
“小魚,敢不敢跟我下去走一趟?”林泰的聲音很輕。
蔣小魚猛地抬起頭,黑暗中,他看不清林泰的表情,但那聲音裡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幾乎是本能地咽了口唾沫,站了起來:“敢!”
林泰帶著蔣小魚,像兩隻脫離了山岩的夜梟,悄無聲息地滑下了陣地。他們選擇了一條布滿碎石和荊棘的陡峭小路,每一步都踩得極輕、極穩。林泰在前,用一把工兵匕首探路,同時為身後的蔣小魚清理掉可能發出聲響的障礙。這是蔣小魚第一次執行如此危險的夜間任務,他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從喉嚨裡蹦出來。他隻能死死地盯著林泰的背影,將自己的呼吸和腳步調整得與他完全一致。
他們摸到了一個距離敵軍營地隻有四百米左右的山腰突出部。林泰示意蔣小魚停下,兩人像蜥蜴一樣匍匐在一塊巨石後麵。
山腳下,燈火通明,與山上死一般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蔣小魚透過望遠鏡,清晰地看到敵軍在山腳下的一片開闊地上紮下了營地。帳篷排列整齊,篝火旁,士兵們正在擦拭武器,甚至還能隱約聽到他們喧鬨的說話聲和笑聲。幾輛坦克和裝甲車停在外圍,有維修兵正在對白天受損的那輛坦克進行搶修,刺耳的金屬敲擊聲隔著很遠都能傳過來。一條條巡邏隊,正沿著固定的路線,一絲不苟地來回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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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這架勢,他們根本沒有撤退的意思,明天,一場更猛烈的進攻在所難免。
蔣小魚看得手心冒汗。而身邊的林泰,卻冷靜得像一塊石頭。他沒有看多久,隻是迅速地將敵人的兵力部署、火力配置和巡邏路線記在心裡,然後便果斷地拍了拍蔣小魚,示意撤退。
回來後,林泰沒有片刻休息。他從彈藥箱的最底層,摸出了幾枚用油布包裹著的東西——詭雷。這是他的寶貝,也是最後的手段。
他在陣地前方幾條最可能被敵人利用的隱蔽接近路線上,又小心翼翼地布設了幾處詭雷。他的動作輕柔而精準,像一個正在布置精美藝術品的大師。他將拉發索巧妙地隱藏在浮土和雜草之下,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任何痕跡。蔣小魚在一旁給他打下手,遞工具、望風,大氣都不敢喘。他看著林泰在黑暗中那雙亮得嚇人的眼睛,心中的恐懼不知不覺間被一種敬畏所取代。
最後,林泰扛起了那幾顆僅存的反坦克地雷,走向了陣地前那片被炮火翻耕過的、最開闊的斜坡。他根據白天觀察到的坦克進攻路線,和自己對敵人坦克指揮官戰術習慣的預判,親自將最後幾顆沉甸甸的地雷,小心翼翼地埋在了那些坦克最有可能碾過的位置上。
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用工兵鏟,一寸一寸地挖開泥土,輕輕地放入地雷,再將泥土和碎石完美地恢複原狀,甚至還撒上了一層從彆處取來的浮土,讓它看起來和周圍的環境彆無二致。
當他埋下最後一顆地雷,直起身子時,東方已經泛起了一絲微弱的、如同死魚肚皮般的灰白色。
第二天,天甚至還沒有完全亮,戰鬥就以一種預想不到的方式,再次打響了!
沒有衝鋒號,沒有炮火準備,隻有山下同時響起的、沉悶而密集的引擎轟鳴聲。緊接著,刺耳的尖嘯聲劃破了黎明前的寂靜,數十枚迫擊炮彈拖著微光,如同逆飛的流星雨,劈頭蓋臉地砸向鷹嘴崖的整個陣地。
爆炸聲連成了一片,碎石和泥土四處飛濺,將剛剛從淺眠中驚醒的戰士們死死地壓在掩體後麵。
“敵襲!”林泰的吼聲在爆炸的間隙中響起,如同驚雷。
然而,當他冒著炮火,第一時間衝到觀察點舉起望遠鏡時,他的心臟猛地一沉。這次敵軍徹底改變了戰術。他們不再是昨天那樣從正麵發動主攻,而是分成了涇渭分明的三路,如同三支黑色的鐵鉗,從左、中、右三個方向,同時向山頂發起了進攻!這種戰術,將他們本就捉襟見肘的兵力和火力,瞬間稀釋到了極限。
“各單位注意!穩住!把他們放近了再打!”林泰的聲音通過步話機傳到了每個班組,但他的內心卻焦急如焚。他知道,敵人這是要用多點開花的方式,尋找並撕開他們防線上最薄弱的環節。
而那個最薄弱的環節,很快就暴露了出來——左翼的壓力驟然增大到了一個臨界點!
左翼的地形相對平緩,可供利用的掩體也更多。展大鵬帶著另外兩名戰士,像三顆釘子一樣釘在那裡。他已經打空了兩個步槍彈匣,滾燙的槍管散發著刺鼻的機油味。子彈“嗖嗖”地從他耳邊飛過,打在身前的岩石上,迸濺出耀眼的火星。
“媽的,這些雜碎學聰明了!”展大鵬一邊更換彈匣,一邊朝身邊的戰友怒吼,“交替掩護!彆他媽把頭抬那麼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