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扣動扳機後，聽到的不是槍響，而是撞針空擊的“哢嗒”聲，成了戰場上最讓人恐懼的聲音。
林泰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嘴唇乾裂得起了皮。他像一頭被困的野獸，巡視著自己這片正在縮小的領地。他大腦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高速運轉，做著一道道殘酷至極的數學題：用現有的兵力，還能撐多久？用剩下的子彈，還能換掉多少敵人？
他的目光掃過那些蜷縮在戰壕裡，因為劇痛而渾身顫抖的傷員。幾秒鐘的沉默後，他做出了最冷酷，也是唯一正確的決定。
“還能動的，都給我回到戰鬥位置！”他嘶吼著，聲音沙啞得如同兩塊砂紙在摩擦，“胳膊斷了，就用另一隻手！腿斷了，就趴著打！”
這就是戰場上的殘酷：能繼續戰鬥的，是輕傷員；不能的，才是重傷員。沒有第三種選擇。幾名還能動彈的傷員，在戰友的幫助下，用繃帶草草地將傷口紮緊，重新舉起了槍。而那些真正失去戰鬥力的重傷員，則被拖拽著，轉移到陣地後方一個稍微能避開直射火力的彈坑裡，在那裡，他們能做的，隻有安靜地等待死亡，或者奇跡。
但這還不夠。子彈不會從天上掉下來。
林泰的目光，投向了陣地前那片屍山血海。他的牙關緊緊咬合，臉上的肌肉因為用力而抽搐著。
“二排！火力掩護！”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下達了那個所有人都想到，卻又沒人敢說的命令。
“一排！下去！把所有能用的東西，都給我撿回來！子彈、手雷、槍！快！！”
命令像一塊石頭，砸進了死寂的人群。戰士們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本能的恐懼與抗拒——那片開闊地，是敵軍狙擊手和機槍的死亡獵場。但下一秒，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
他讓戰士們，從那些已經僵硬、或仍在抽搐的敵軍屍體上，搜集武器彈藥，儘可能地補充消耗。
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一種全新的、令人靈魂凍結的聲音，就從遠方的天際線傳來了。
那不是之前那種尖銳的呼嘯，而是一種低沉的、如同巨獸在喉嚨深處發出的咆哮。聲音由遠及近，仿佛一列滿載著死亡的火車，正在撕裂空氣，碾壓而來。
林泰的瞳孔猛地收縮，他用儘全身力氣嘶吼道：“是重炮！散開！找最深的坑趴下！！”
話音未落，第一發重型榴彈就到了。
它沒有落在陣地前沿，而是精準地砸在了陣地中央。那一瞬間，世界失去了聲音和顏色，隻有一片刺眼的白光和讓內臟都為之共振的恐怖巨響。敵軍調來了重炮，用一種近乎耍賴的方式，開始了對這片高地的“拆遷”。
他們一夜血汗築成的工事，在這絕對的力量麵前，大半瞬間被毀。用沙袋堆砌的胸牆，如同被巨人的拳頭擊中，直接炸成了漫天飛絮；精心挖掘的防炮洞，在劇烈的震動下轟然坍塌，將裡麵的人活活掩埋。大地不再是顫抖，而是在哀嚎、在翻滾。
張衝的機槍陣地，正是被這樣一發炮彈正麵掀翻。
爆炸的瞬間，張衝感覺自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後拋向了空中。他失去了對身體的所有控製，在空中翻滾著，眼前隻有旋轉的、混雜著黑煙與火光的天空。當他重重地摔回地麵時，半邊身體都麻了，耳朵裡什麼也聽不見，隻有一種高亢的、永無止境的蜂鳴。
但他大腦裡唯一的念頭，不是“我還活著”，而是“我的槍！”
他掙紮著從瓦礫和塵土中爬起來，滿臉是血，踉踉蹌蹌地衝向那個已經變成一個巨大彈坑的原陣地。那挺和他性命相連的重機槍，正被埋在半截焦黑的泥土下，槍管彎曲，支架也變了形。張衝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徒手瘋狂地刨著滾燙的泥土，硬生生將那上百斤重的鋼鐵夥伴拖了出來，然後用殘存的力氣，拖著它，一步一頓地挪向後方的備用射擊位。在他的身後，是一條混雜著鮮血和泥土的、醜陋的拖痕。
在陣地的另一側，李衛眼睜睜地看著一發炮彈，落在了他右側不到五米的地方。那裡，是他小組裡僅剩的兩名戰友——一個彈藥手，一個掩護兵。
他甚至沒看清爆炸的過程。隻覺得一股灼熱的氣浪將他推倒，當他再抬起頭時，那裡已經什麼都不剩了。沒有屍體，沒有慘叫，隻有一片焦黑的凹地，和空氣中彌漫的血霧。他的戰友，連同他們攜帶的彈藥，被瞬間“蒸發”了。
李衛——這個繼承了展大鵬火箭筒的年輕士兵，如今，他的火箭筒小組，隻剩下他孤零零的一個人還在戰鬥。他蜷縮在一個彈坑裡，懷裡緊緊抱著最後一發火箭彈和那具冰冷的發射器。他不再思考，不再悲傷，巨大的恐懼和失落已經被一種徹底的麻木所取代。他成了一個幽靈，一個隻為打出最後一發炮彈而存在的幽靈。
然而，就在敵軍以為高地上的防禦已經被徹底摧毀，開始派出小股部隊，試圖從側翼的溝壑和亂石堆中滲透上來時，死神卻從意想不到的角落露出了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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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小魚在戰鬥間隙，帶著幾個戰士在陣地前沿那些最不起眼的、最可能被忽略的通道上，布置下的詭雷，在此刻起了作用。他沒有用常規的絆索，而是利用了地形的特點，將拉發手榴彈和反步兵地雷巧妙地偽裝在浮土和碎石之下。
一名敵軍士兵，自以為找到了一個完美的視覺死角，他貓著腰，一腳踩在一塊看似穩固的石頭上……
“轟！”
一聲沉悶但致命的爆炸響起。那名士兵的下半身瞬間被炸得血肉模糊，慘叫著倒了下去。緊接著，連鎖反應般，“轟！”
“轟隆！”的爆炸聲在好幾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同時響起。那些試圖從側翼迂回偷襲的敵人，成片地被炸倒在地，死傷慘重。
敵軍發動了第五次，也是最致命的一次總攻。
這一次，走在步兵前麵的，不再是血肉之軀，而是一頭真正的鋼鐵巨獸。那輛龐大的坦克，從硝煙中緩緩現身，履帶碾過屍體和彈坑時，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和震耳欲聾的“轟隆”聲。它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隆隆地、不急不緩地向上爬坡，每前進一米，都將守軍心中最後一點希望碾得粉碎。
“反坦克手！李衛！給我把它乾掉！！”林泰的吼聲，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無法掩飾的驚惶。
回答他的，是李衛那張沾滿硝煙和絕望的臉。“營長……沒了！火箭彈……一發都沒了！”
守軍的反坦克武器，早已在之前的戰鬥中消耗殆儘。戰士們的步槍子彈打在坦克厚重的裝甲上，隻能迸發出一連串無力的火星，如同孩童在用石子投擲一堵銅牆鐵壁，滑稽而又悲涼。坦克的同軸機槍則開始了冷酷的點命，每一次短促的掃射，都能在戰壕裡帶起一道血線。
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
眼看著那具散發著灼熱與死亡氣息的鋼鐵棺材，就要碾上陣地，將他們所有人連同這個高地一起，徹底抹平。幸存的戰士們眼中，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絕望。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一種麵對無法戰勝的力量時，發自靈魂深處的無力感。
林泰的眼睛，已經紅得像要滴出血來。他一把推開身邊試圖拉住他的警衛員，衝到陣地後方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彈藥箱旁，從裡麵抱出了最後一件“武器”。
那是一個用帆布包裹的、沉甸甸的炸藥包。
他死死地盯著那頭越來越近的怪獸，大腦中所有的戰術、計算和命令，在此刻都被燒成了一片空白。他知道，這台由他指揮的、已經殘破不堪的戰爭機器，所有的常規程序都已失效，現在，隻剩下最後一個選項——由他這個“中樞處理器”親自化為武器，執行最終的、玉石俱焚的指令。
“一排剩下的，跟我上！”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把所有手榴彈都捆身上！等它上來，我們一起……送它上西天！”
幾個渾身是血的士兵，默默地站了起來，開始往自己身上捆集束手榴彈。他們的臉上沒有恐懼，隻有一種將自己交付給命運的、徹底的麻木。
林泰抱起最後一個炸藥包，正準備帶著這支必死的“人肉炸彈”小隊衝上去，用血肉之軀去阻擋鋼鐵的洪流。
就在這時——
一聲清脆、孤傲、與戰場上所有雜音都截然不同的槍響，從高地的製高點傳來。
“砰！”
這聲音，仿佛一把鋒利的冰錐，瞬間刺穿了震耳欲聾的喧囂。
在遠處的岩石縫隙中，何晨光已經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不知多久。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似乎都與這片大地融為一體。從坦克出現的那一刻起，他的世界裡，就隻剩下了瞄準鏡中那個不斷放大的、移動的鋼鐵目標。
他沒有去打那些毫無意義的裝甲，也沒有去射擊伴隨的步兵。他的十字線，一直在冷靜、耐心地追尋著一個幾乎不可能的目標——那個在炮塔前方，隻有一條狹長縫隙的駕駛員觀察窗。
風速、距離、坦克的移動速度、子彈下墜的弧線……無數的數據在他腦中閃電般地流過。在林泰抱起炸藥包的那一刻，他知道，他隻有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