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木匠江籬,輕輕地取下飛廉背上的紅布包,曉得紅布包裡,包的是父親剪秋的屍骨,抱在懷裡,失聲痛哭起來。
青蒿老子望著堂兄的兒子飛廉,隻想快點把他扶起來。飛廉慌忙說:“二叔,你莫拉扯我!”
“飛廉,怎麼回事?”
“二叔,你不曉得,我在搶渡湘江時,右腿上挨了邱奇偉手下一槍,沒有及時取出彈頭。我在空樹岩村,右腿上同一個地方,又挨了何漢正手下一槍,一直沒有醫治。後來,我們二十多傷兵,不願拖累剪秋師長剩下的三百多人,抱著必死之心,掩護他們實圍。再後來,道縣農民協會的樂天宇,從死人堆裡把我翻出來,送我到道縣縣城,醫生說,是粉碎性骨折。幫我接好腿,打上石膏板。”
“醫生說,我必須躺六個月的硬板床,不能活動。我原計劃,待六個月之後,再把剪秋師長的屍骨挖出來,背回西陽塅裡。哪曉得,何漢正的民防團,四處追捕樂天宇,他的老婆和兒子,被敵人殺害了。”
“我沒有辦法,隻得拖著傷腿,在剪秋師長墳墓的周圍一帶,乞討生活。”
“飛廉,你夜裡在哪裡睡?”青蒿老子問道。
“飛霞嶺上,有許多樹木。我砍幾棵杉樹,搭個棚子。”
“飛廉,你走了多久,才到西渡?”
“差不多兩個月。”飛廉說:“經過衡南縣城時,遇到一幫地痞,以為我身上的紅布包,裝著什麼值錢的財物,把我打了一頓,又把我受過傷的右腿,打斷了。”
我大爺爺說:“飛廉,真是難為你了!從衡南到西渡,你是怎麼過來的?”
“爬。爬過來的。”
“彆說了。飛廉,估計你,白天餓著肚子,晚上受著寒冷,沒有死掉,已算是萬幸。”我大爺爺說:“青蒿老子,你扶著飛廉,先讓飛廉吃飽飯再說。”
“我曉得,我不能死掉。”飛廉說:“如果我死了,剪秋師長的屍骨,就無法遷回西陽塅裡了。所以,這口氣,我必須留住。不過,我已經把師長的屍骨,交給了二木匠江籬,我唯一的的心事,可以放下了,可以高高興興地死去了。”
青蒿老子特意點了燉雞湯,用調羹,一口一口喂著飛廉。
我大爺爺說:“飛廉,你不吃口飯,身體怎麼恢複?”
“我已經餓慣了,吃一點東西,胃火辣辣地痛。”
尋了一家小旅館,飛廉在店家後院,燒了一鍋水,舀到圓木桶裡。青蒿老子脫去飛廉身上的衣服,說:“哎喲喲!飛廉,你的身上,沒有一兩肉了,儘是皮包骨。”
飛廉長歎了一口氣,說:“我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我大爺爺默默地把飛廉抱到浴桶裡。
“彆說灰心喪氣的話。”青蒿老子一邊流淚,一邊幫飛廉洗澡,說:“老弟,你必須堅強地活下去,你的老婆,你的孩子,眼巴巴盼望著你回家呢。”
飛廉再不作聲,閉著眼睛,像是困極了,需要長時間的睡眠。
二木匠江籬,買回來一套春秋衣服,青蒿老子連忙幫飛廉穿上。
“飛廉,你莫睡,哥哥帶你去看醫生。”青蒿老子說:“順便幫你理個發。”
“哥哥,彆浪費錢。”飛廉說:“真的沒有那個必要了。”
一位留著白胡子的老郎中,替飛廉把個脈後,把青蒿老子喊到店外麵,小聲地說:“實話告訴你,你弟弟的脈搏,已經相當微弱了。我估計,他的內臟器官,大部分已衰竭了,你們準備後事吧。”
“醫師,我們從西渡,回到神童灣,至少有二百多裡路。我弟弟即使救不活,就是死,也應該死在家裡啊。”青蒿老子說:“求你了,給他開一點人參之類的藥,吊住他那口氣吧。”
醫師回到店裡,稱出一顆老山參,配了肉蓯蓉,回陽草,鬼筆菌,叫青蒿老子磨成粉,說:“一天三次,每次一調羹,用開水泡,再喂給病人吃。”
青蒿老子當了七年的紅軍,身上還有小錢,全部給了醫師。醫師說:“看你們的樣子,都是受苦受難的窮人,我隻收這顆老山參的成本價。”
我大爺爺抱著飛廉,走到一家小理發店,放在高高的木椅子上。
理發師傅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單瘦老頭子,眼光從懸在鼻尖的眼框上越過來,盯著飛廉,說:“嗨!嗨!嗨!你們這三個人真是沒有禮貌,把死人抱到我的店裡來,乾什麼?乾什麼?晦氣!晦氣!趕快趕快抱走!”
我大爺爺發怒道:“你給客人理發,就好好地理,囉嗦乾什麼?誰說他死了?你探探他的鼻子下有沒有氣,便知道他有沒有死。”
理發師傅伸出二根手指,飛廉鼻孔裡呼出的氣,依然存在,便說:“這個人,雖然未死,但和死人差不多。”
說完,理發師傅拿來一把梳子,一把剪子,問青蒿老子:“理個什麼發型?”
青蒿老子說:“全部剃光。”
青蒿老子和飛廉,在剪秋部隊的時,每次理發,全部是剃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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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蒿老子捧著飛廉的頭,理發師傅一刀一刀,將飛廉的頭發、胡須,刮個乾乾淨淨。剃完後,師傅說:“這個人的頭,跟骷髏,沒什麼差彆。喂,他以前是乾什麼事的?”
青蒿老子說:“一名紅軍戰士,在湘中戰役中負了重傷,自己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不曉得爬了幾個月,才爬到西渡。”
“哎喲喲!對不起!”理發師傅說:“湘江戰役,八萬軍人,僅剩下三萬。為我們窮人打天下的人,值得敬重。今天這個理發的費用,我不收了。”
回到小旅館,飛廉一直昏昏沉沉,酣睡著。
我大爺爺說:“二木匠,你說,我們還去道縣找何漢正嗎?”
“不去了。報飛廉之恩,比報何漢正之仇,永遠重要。”二木匠說:“飛廉是我二木匠江籬一家的恩人,唯有把飛廉送回西陽塅裡,及時救治,才是正道。”
第二天早上,我大爺爺和青蒿老子,到篾貨鋪,買了一把躺睡用的竹椅子,兩根實心竹。我大爺爺叫篾匠師傅,在兩根實心竹的兩個檔頭,各鑿兩個隼卯眼,安上兩根兩尺八寸長的竹扁擔。
飛廉依然昏睡著。青蒿老子喊:“飛廉老弟,醒來,醒來!我們吃完早飯,回家去。”
飛廉睜開眼皮,看了一眼,並不說半個字,又沉沉睡去。
青蒿老子隻好用醫師開的人參粉,泡成水,灌了飛廉幾調羹。
我大爺爺生怕飛廉從椅子上掉出來,向小旅館的老板,討要了兩根長長的布帶子,在腋下、腹部穿過去,將飛廉牢牢地固定躺椅子上。
我大爺爺和青蒿老子,抬著飛廉,二木匠江籬,背著父親剪秋的屍骨,一路向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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