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九百三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下午,嫩嫩的夕陽終於傻乎乎地冒出頭顱,照在湘中大地的丘陵上,一副乖乖萌萌的樣子。
今天的夕陽比以往更柔和,雪地披上薄薄的紅紗;冬青樹、朱砂根樹、枸骨樹反複拉扯著紅色的披巾;黃鸝鳥發出一聲聲嬌吟,催促冬梅的花蕾迅速膨脹。
一群民族主義泛濫成災的麻雀,沒有國王,沒有軍隊,隻有議會,成年的麻雀都是眾議員。下大雪的日子,便是它們的狂歡節和議會召開的時候。
擁有話語權的議員,站在屋簷上、柳梢頭,分作若乾個社團,紛紛高談闊論,這類那類的議案,形成公序良俗。
公序良俗沒有文字記錄,凡是同意了議案的,不是舉手表決,而是在雪地上,留下一行行腳印。
公序良俗必須遵守,年老色衰的麻雀子,就連死亡,必須尋一個陰暗的、後代見不得地方,雙腿一蹬,嗚呼哀哉。
初出生的麻雀,鑽出草窩子,或者竹筒頭,初試啼聲,但它們的言論,完全不具備建設性,根本不被采納。
下大雪的時候,西陽河的河,凍得呆頭呆腦,藏在深水區,盼望著拖網將它們拖到岸上,呼吸新鮮空氣。
拖魚的任務,自自然然,落到了我爺老子決明和我娘老子澤蘭的身上。那些想呼吸新鮮空氣的小魚小蝦,裝滿了一個細頸大漁簍子,一個木桶。
我爺老子決明,披著棕編的蓑衣,肩上扛著拖網,右手提著木桶;我娘老子澤蘭,還隻有十一歲,費力地背著大漁簍,跟在後麵。
我大姑母金花家裡,以前的那條大黃狗,叫褡子,全名叫錢褡子,但被土賊牯子血餘偷走送給毛稱砣煮食之後,我表哥芡實,哭著鬨著,又養了一條狗。
新養的小狗,是長不大的卷毛狗,通體白色的卷毛,名字依然叫褡子,全名錢褡子。
錢褡子走出少婦般的步子,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白梅花一樣的腳印。錢褡子跟在我娘老子的後麵,不時回望雪地上的白梅花,頗有三分得意忘形的興奮。
大雪天,行人很少出麵。
我父親母親,回到響堂鋪街上,被我大姑母金花、我大姑爺常山看見,跟到添章屋場,幫忙來清理小魚小蝦。
我二爺爺陳皮,二奶奶茴香,早在三尺三寸寬的階基上,準備了兩個大腳盆。小魚小蝦倒在腳盆裡,鰟鮍表示很享受,隻有小手指大的蝦米,紛紛往外跳,不願腑首投降。
青黛,公英,各搬著一條小板凳,過來幫忙。
在麻雀們的社團裡,生存權遠遠大於話語權。幾十隻麻雀,呈一個扇形,跳到雪地上,紛紛前來搶食小魚們被擠出來的內腑。
內臟上,最明顯的是明晃晃的苦膽。對於麻雀們來說,苦,才是最佳美味。
青黛曉得,苦膽亦是雞鴨們最好的食材,便叫道:“大寶,大寶哎,拿根楠掃竹來,轟走麻雀子!”
大寶與麻雀子大戰了三十多個回合,弄得自己精疲力儘,又喊道:“二寶,快過來。幫哥哥的忙咯。”
二寶穿著厚厚的棉衣棉褲,那個乖萌萌的樣子,活像是冬眠過後剛蘇醒的小棕熊。還沒有走幾步,便摔倒在雪地上。
我二奶奶說:“青黛,青黛哎,快把二寶抱起來。”
青黛嗬斥二寶:“這麼大的男子漢了,摔一跤,還不曉得爬起來?長大了,怎麼能娶得到堂客?”
大寶替弟弟說話:“娶堂客?我弟弟說過,那是以後的事。”
衛茅家裡,忽然傳來哭聲。
青黛曉得,是六月雪的兒子薛破虜,睡醒了。
薛破虜這小子,不曉得什麼原因,隻認青黛,可能是把青黛,誤認為是母親。
薛破虜在青黛的懷抱裡,再不哭啼,咧著嘴傻笑。
一天不跑兩趟添章屋場的滑石痞子,趿著一張高高的木屐,剛到安門前塘的石碼頭,大喊道:“枳殼大爺,金花,常山,公英,我眼睛看不太清楚,豐樂橋上,來了兩個人,活像是衛茅和合歡呢。”
我爺老子決明,我大姑母金花,立刻洗乾淨手,跑到響堂鋪街上凝神一看,來人正是衛茅和合歡。
見到家鄉的親人過來迎接,衛茅和母親心中的鬱悶,像爛茅草房屋簷下吊著的水淩,正在一點一點地消融,化作水,浸入大地。
文夕大火的特大新聞,早已傳遍三湘四水。我父親接過行李箱,說:“衛茅,你不計較長沙的產業,活著回來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