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上次就已經談過這個了。”
“是嗎?好吧沒關係,但重要的是,我現在突然意識到,我或許沒了解完整的故事,就比如說:你為什麼隻想要‘一半’?”
“你在說什麼?”
“你為什麼隻想要‘一半’?不是一百萬,而是一半數字——五十萬;不是十萬,而是五十萬。這個數目很精確,也很刻意,你為什麼這麼執著於這個數字?”
沉默,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默。
傑克沒有回答,隻是又看了一眼那邊的船模,過了好一會兒;對方也沒有追問,仿佛篤定他會說出一切,靜靜地等著。
也許過了幾秒鐘,也許過了一分多鐘,他才臉不紅心不跳,淡淡地說:“我曾經花了一些時間看灰城外的一間房子。”
“所以,那五十萬隻是買房的錢?”對方說完,笑了,表明自己根本不信這套說辭。“我必須承認,我設想過許多種原因,但從沒有一個接近這個答案。”
“我想要買下來,把家人安置妥當,價格正好是五十萬——花多少賺多少才是我的風格。”傑克從始至終都很淡定。“聽到這個簡單的理由,你失望了嗎,山德先生?”
“不不不。”對方連忙否認。“我沒對你失望,傑克,相反更尊重你了。有目標的小馬才能做出大事,你和灰城所有的小馬都不一樣。”頓了一下,對方接著說:“我們都知道,你想清除灰城的所有罪惡。”
“應該說,我‘曾經’這麼夢想過。”
“博伊德先生,你知道你失敗的原因嗎?你知道為什麼在小說裡,波比·弗萊什警長總是獲勝嗎?因為當你周圍都是卡通罪犯時,唯一獲勝的辦法就是成為一名卡通警察——但你不是卡通警察。你受難太多,有很多疑惑、恐懼與內部的衝突,也許這就是民眾信任你的原因。”
傑克翻了個白眼,他麵對的許多家夥都喜歡講比喻,而不是開門見山地說話,這總是令他煩躁。他一邊聽對方無休止地說這些沒營養的話,一邊打開抽屜,取出一個藥罐,倒出兩枚膠囊吃了下去。
“但這種無意義的信任該終止了,該一勞永逸地解決所有問題。當整座城市都沒有希望的時候,無論你做什麼都無法改變混亂的現狀——除非你,我們一起,給這個城市帶來些新的東西。”
“山德,我要重申一遍:我們之間的合作是有限度的。”傑克提高了聲音。“我不希望你插足不該插足的事,也不希望你對我說不該說的話。”
“沒問題,‘船長’。”對方戲謔地說。“但隻要你在最後時刻看清楚了,你就應該明白隻有我們不會騙你。我相信你會改變主意,任何時候隻要你想,就打我的電話——”
“再見。”傑克一邊說,一邊扣上座機電話。過了一會兒,他再次打開抽屜,熟練地取出藥罐,倒出膠囊吞了下去。
當一名警察局長遠比想象中的辛苦很多,小馬認知裡的警察就應該完美無瑕,和一切罪惡切斷聯係。如果說黑在這頭,白在那頭,那麼警察就應該毫無疑問地站在白的那頭,局長更是如此。
然而,當老婆離開時,他沒法尋求幫助;當他深陷精神壓力而止疼藥成癮時,他沒法尋求幫助;當他即將退休像片垃圾被清掃時,他沒法尋求幫助——如果他僅僅隻在白的那頭的話。
當他想呆在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時,白的那頭沒有,於是他會每周去一家地下俱樂部,不為彆的,隻為安安靜靜地坐著,抽一根煙、喝一杯酒。為什麼堂堂局長會和這種場合扯上關係?隻是因為那地方是他能找到的最安靜、安全的地方。
沒有刨根問底的記者,沒有撒潑打滾的醉漢,也沒有大聲說話的家夥。沒有小馬會相信他的說辭——去到一個地下俱樂部,卻什麼違反職業道德的事都不做?鬼才信,但事實上他就隻是在那坐著,任憑周圍霓虹燈閃爍。有小馬會說這是偽君子,但他隻認為這算是某種老派作風。
所以他總是處在灰色的那頭,既不黑,也不白。但民眾會理解嗎?或者說,能嘗試理解嗎?恐怕不能。他知道一名真正的警察就該像波比·弗萊什那樣,完美無缺;但他做不到,於是他從不把自己當作英雄,即使民眾普遍認為他是。
毫無疑問他該進監獄,他自己也覺得應該——如果他是另一名警察,碰見像他現在這樣的“灰色局長”,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按在地上、拷上手銬、送上法庭。很多時候,小馬就是這麼一種矛盾的生物。
腦中思緒飄散,他再次吐出一個煙圈。在正式開始早上的工作前,他預約的醫生到了。這是城市公共服務計劃的一部分,每名老年職員都得定期接受檢查,以確保他們能正常履行職務。見醫生過來,他掐滅雪茄,喝了一杯水清清口氣。
來檢查的醫生是他的老“朋友”了——如果一向排外的傑克能當對方是朋友的話。醫生叫克魯金斯基。
“老實說,像您這麼大年紀的小馬,還要全功率上班,作為醫生來講不太高興。”克魯金斯基一邊給傑克量血壓,一邊寒暄。“但這隻是醫生的角度;以灰城的居民身份來說,我很感激。”
“真的?”
克魯金斯基半開玩笑道:“彆告訴他們,不然我會被吊銷執照。”
“再次感謝你大老遠過來給我做檢查。”傑克輕鬆地說。
“噢,不要這麼說,博伊德先生。”克魯金斯基坦誠道。“對你,無論城裡哪位醫生,都會心甘情願地為您服務。”
閒聊完,基本檢查也完了,按照慣例克魯金斯基該離開,讓局長開始今天的工作;但今天,克魯金斯基選擇說出一直以來的疑惑:“以一名老年馬來說,情況算好的……我好奇您是否有頭疼的症狀?病曆說您自從上次住院以來,就一直在開止疼藥——”
“克魯金斯基醫生,”傑克立刻打斷道。“你信任我嗎?”他的聲音驟然拔高,令醫生猝不及防。
“抱歉,您說什麼?”
“你,信任我嗎?”傑克冷靜地強調了一遍。“你認為我是誠實、講道理的小馬嗎,醫生?”
“您在開玩笑嗎?”醫生沒意識到氣氛已經變得奇怪,輕鬆地說。“正是您的努力,讓我和老婆最終決定在這兒定居,還準備要孩子。多虧了您,我晚上去看診不用提心吊膽——我覺得,您是這個城市裡最誠實、最講道理的小馬了,博伊德先生。”
“很好。”傑克淡淡說。“我現在要告訴你——我止疼藥上癮。”
克魯金斯基的動作驟然停止,他瞪大眼睛,滿臉難以置信。“什麼?!”
“不是你想的那種上癮,我不是什麼意誌薄弱的毒蟲,絕對不是。”傑克一邊說,一邊打開抽屜,給醫生看裡麵的藥罐子。“通常這些藥會鎖在安全的地方,一直到過保質期我都不會碰——但有時候,會有些難熬的日子。比如大案發生的時候,比如某個通緝犯流竄到灰城的時候,比如羅傑斯市長再次要我幫他做事的時候。”
“呃,我們還是不要談這個……”
傑克無視了醫生想改變話題的願望,繼續侃侃而談:“我曾經吞過一整瓶,然後在我的嘔吐物裡昏迷過去;我曾經因為這藥帶來的痙攣而焦慮,但我就是停不下來;我曾經在勞拉的聚會上吃藥,打翻蠟燭點燃了整個房子,修繕花去了我們的大部分積蓄。”
克魯金斯基醫生震驚得無以複加,局長是在開玩笑嗎?但對方沒有任何開玩笑的理由。
“說這麼多,隻是想告訴你:我清楚地知道事態的嚴重性和所有可能的惡果——但有時候,我需要它。”傑克從始至終都很冷靜,就像他說的那樣,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在犯什麼樣的錯誤,但他就是要這麼做。“當我需要比往常多得多的精力,來處理棘手的案件時,我就得吃它。你明白嗎,醫生?”
克魯金斯基緩緩點頭,但臉上的震撼久久未消。“如果您需要幫助,我可以幫您聯係一位戒除的醫生——”
傑克不耐煩地打斷了他。“我不需要醫生,我隻需要繼續工作,你也說了你希望我繼續工作,不是嗎?所以我想請你下次來的時候,給我帶一些止疼藥,很多藥——最後這段時間,我的工作會異常艱苦,非常艱苦,醫生。”
克魯金斯基還想爭取,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受敬愛的局長走向毀滅。然而傑克隻是走上前,龐大的身影像座山直壓他,令他不由自主地彎腰屏息。
“你會給我止疼藥的,對嗎,醫生?”
克魯金斯基咽了口唾沫,也許在這一刻,他體會到了和傑克相似的情境——既不在黑的那頭,也不在白的那頭,隻是灰色的中間地帶。作為一名醫生,他應該在白的那頭;然而作為一名普通的居民,他隻能說:“我會的,博伊德先生。”
“非常好,”傑克後退幾步,靠在桌子旁。“我就不打擾你了,相信你老婆大概也不樂意讓你過來吧?我猜大多數家庭成員都不喜歡我們在外工作太長時間……就像我老婆一樣。”
克魯金斯基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局長,看到那藏在陰影下的臉,隨後膽戰心驚地離開辦公室,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他今天看到了局長的另外一麵,但往常他受小馬敬愛的那一麵,是否因這陰暗的一麵而改變?他不知道。
……
亞哈為了刺中白鯨失去了一條腿,怒火中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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