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之遠回到自家小院時,謝阿奶獨自坐在堂屋的藤椅上。五月的陽光透過雕花木窗斜斜的灑進來,將老人銀白色的發絲鍍上了一層金邊。
隻不過不同於以往,她既沒有像平時那樣縫製自己的手工藝品,也沒有在灶台間忙碌,隻是怔怔的望著牆上全家福裡大孫子謝之遙那張笑臉。
當謝之遙跨過門檻喊“阿奶我回來啦”時,,她仿佛反射弧慢了一拍似的,遲緩的眨了眨眼睛,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才找回思緒,繼續在那裡發呆,無喜無悲。
謝之遠在火鍋店裡工作,可是信息卻並不閉塞,他從給他介紹工作的小亮哥那裡得知,謝之遙被公安局逮捕了,所以他第一時間選擇了辭職,和謝曉夏一同踏上了回家的旅途。
看著有些沉悶的阿奶,謝之遠撓了撓頭,突然想起了什麼,翻開自己的包裹,從裡麵拿出了一個黑色的小衫,獻寶似的抖開,衣擺上精致的雲紋刺繡在光線下微微發亮,他輕聲說道:
“阿奶,我開工資給你買了件天絲小衫,那個服務員說,你們這個年紀的,最適合穿這個了,你試試看。”
換成平時,這時候謝阿奶一定會滿臉笑容的誇自己的小孫子懂事。然而今天她卻表現的很平淡,接過了謝之遠遞來的衣服,用布滿老繭的手指摩挲了兩下布料,輕輕疊好放在八仙桌旁,聲音略有些沙啞的說道:
“阿遠,昨天你給我打電話之後,我通知你爸媽那邊了,上午他們就會來接你去花都。回去後好好上學,彆整天想些有的沒的了,偶爾一次的丟臉,彆人不會記一輩子的,沒人會因為一件事兒,反複的笑話你。
這次你去火鍋店打工,想必也接觸到社會上的人情冷暖了。沒知識這輩子就隻能是從事這樣的底層工作,和你小亮哥一樣,做的都是伺候人的差事,累個半死不說,還掙不到多少錢。
有時候工作時麵對顧客的刁難,你不想丟掉工作,就隻能是打碎了牙往肚子裡咽,村子裡這樣的人太多了,一眼就能看到他後半輩子,阿奶不希望你也走他們的這條注定看不到前途的道路。”
謝之遠的心裡五味雜陳,因為他放假來到鳳陽邑村的這段日子,阿奶對他除了寵愛還是寵愛,從未跟他講這些大道理,這還是第一次嚴肅的叮囑自己。
他拉著阿奶的手,注意到老人的腕間還戴著阿哥編的五彩繩,端午節的艾草香囊此時卻已經蒙了灰。謝之遠瞥見屋角藥笸籮裡的降壓藥,聲音發顫的說道:
“阿奶,我幫你收拾收拾,呆會兒跟我們一起回花都吧,這邊就隻剩下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謝阿奶拍了拍小孫子的手,輕歎了一聲後說道:
“自從你爸爸在花都安了家,我就一直和阿遙做伴在這裡生活,他上大學的那些年,我也是一個人過來的,早就習慣了,沒什麼不放心的。
你阿哥這次怕是凶多吉少了,和謝強一樣,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從裡麵出來。阿奶得在這裡敞開門亮著燈等著他,要不然他該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真要是哪天我這把老骨頭扛不住了,一命嗚呼,村子裡的人看到了,會打電話通知你爸媽的,到時候逢年過節過來給我燒燒紙,陪我說說話也就夠了,人都要經曆這一遭,沒什麼好擔心的。”
阿奶的話讓謝之遠感到很壓抑,在他的印象裡,阿奶是一個臉上永遠帶著笑模樣的小老太太,然而隨著阿哥被逮捕,老人臉上的笑容消失看不見了,這讓他心裡麵很不是滋味。猶豫了片刻後,謝之遠對阿奶問道:
“阿奶,我阿哥真的是個壞人嗎?”
謝阿奶看著牆上她和大孫子謝之遙的合影,愣神了許久後說道:
“好與壞,善與惡有時候並不是絕對對立的。就好像你阿哥,他剛回鄉創業的時候,我相信他抱著為鄉親們謀福利的熱情。可是善惡隻在一線間,最終他敗給了心中的貪念,把路給走歪了,並且在這條路上越陷越深。
人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買單的,你謝強哥是這樣,阿遙也同樣如此。所以阿遠,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做一件事之前,反複問問自己,做的是對是錯,因為有些錯是無可挽回的。”
謝之遠的目光有些閃爍,他回憶起了阿哥針對木雕作坊,讓自己蠱惑夏夏去魔都的事情。猶豫了片刻後,他對阿奶把這件事說了出來。
謝阿奶聽後很氣憤,她抓著手裡的拐杖,恨不得一下子抽在小孫子的頭上。最終她控製住了自己的情緒,長歎了一聲,對謝之遠說道:
“今後這裡你能少回來就少回來吧,就算是回來也閉著點曉春和夏夏一家人,這件事情你做的太可恨了,以後你好自為之吧。”
謝阿奶心中滿是無奈,她沒想到自己的兩個孫子,一個比一個不成器,大的甚至把小的都給帶壞了。還好事情還沒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要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麵對自己兒子。
謝之遠看出了阿奶的失望,想要解釋卻什麼都無法說出口,他甚至都找不到為自己行為辯解的借口,僅僅因為幾百塊錢,就為虎作倀,把自己一起玩到大的發小給坑了,不管說到哪裡都會讓人看不起的。
謝阿奶和孫子陷入了寧靜,屋子裡的氛圍很是壓抑。謝之遠突然想到了什麼,翻開自己的包,從裡麵拿出了一個電動剃須刀,推到阿奶身旁,小聲說道:
“阿奶,這是我用自己的工資給阿哥買的禮物,一時半會兒怕是送不出去了。我聽鳳姨說過,案子不開庭審結,咱們和阿哥是見不到麵的,等到阿哥允許接見的時候,你幫我捎給阿哥吧。”
一個半小時後,一輛黑色的suv停在了謝阿奶家所在的巷口,謝四平親自來接小兒子回花都的,他讓謝之遠先上了車,和母親簡單的聊了幾句。
謝阿奶對自己的這個兒子無話可說,連埋怨的念頭都生不起來。因為謝之遙最早回鄉創業的時候,謝四平極力反對,阻止他和村委會簽合同,甚至是躺在路中間,說出想要開工,就從我身上壓過去的話。
如今看來,自己兒子真的是活明白了,他看出了這門生意其中存在的隱患。然而沒卵用,謝之遙從小就因為父親續弦找了個蘭芝阿姨,這些年父子倆關係都非常僵化,最終他還是一意孤行。
謝四平臨走的時候,給老媽留了筆錢,告訴她想吃啥就買啥,千萬彆虧待自己。他知道老太太在村子裡生活了一輩子,故土難離,最關鍵的是老太太害怕自己搬到城裡,給兒女添負擔。
送走了兒子和小孫子,謝阿奶顫顫巍巍的走向神龕,從香爐底下摸出個褪了色的平安符,那是謝之遙即將去到燕京上大學時,她去寺裡麵求來的。
老人枯樹皮般的手掌將平安符和剃須刀包在了一起,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佝僂的背影在晨光中抖得像風中的殘燭。
晌午的村口老槐樹下,謝之遠坐在車上頻頻回頭,依稀間他看到自家小院的瓦簷下,阿奶養的那群鴿子仍在盤旋。
當父親的車拐向曬穀場時像,他忽然搖下車窗,把臉埋進了那件沒送出去的天絲小衫裡。布料很快洇開深藍的淚痕,帶著鳳陽邑村特有的蒼藍香氣,混著遠處白族阿媽們晾曬的紮染布的藍靛味道,在炙熱的陽光下慢慢蒸發。
謝之遠的心裡有些迷茫,他總感覺自己這次離家出走,貌似錯過了什麼。下一次還不知道何時何月才會與阿哥再次相見了,以阿媽的性格是不會帶自己去看阿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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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謝阿奶家的傷感不同,今晚的有風小院格外熱鬨,小院裡的所有租客,還有謝曉春和葉晨全都相聚在一起。
院子中央擺著一大張桌子,上麵放著一個大烤盤,胡有魚充當烤肉師父,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小院子裡今晚之所以會這麼熱鬨,是因為有風小館今天開始重新開張,謝曉春提議大家一起慶祝一下。因為今晚的這個燒烤趴,胡有魚特意跟酒吧老板請了一天假。
烤肉的香氣在有風小院的夜空中彌漫開,胡有魚守在烤鍋前,額頭上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他熟練的翻動著滋滋作響的肉串,時不時用刷子蘸著特製的醬料塗抹上去。
馬丘山坐在一旁的竹椅上,手裡端著一杯冒著涼氣的冰鎮啤酒,眼睛卻緊盯著那些逐漸變得金黃焦香的肉串,難得對胡有魚吹捧道:
“老胡,你這手藝不去開燒烤店真是可惜了,考慮一下轉行吧,彆去唱歌了。你開燒烤攤,我一定去捧場!”
胡有魚咧嘴一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白牙,說道:
“燒烤隻是我的業餘愛好,可唱歌是我的職業,這二者可不能混淆了。
待會兒酒過三巡,我給你們彈奏一曲我原創的《寂寞的男人啊》,有好吃的,也得有好聽的歌下酒才行。
來,馬爺,嘗嘗這串牛肉串,我的獨家秘方醃製,保證你吃了還想吃!”
馬丘山接過肉串,剛咬了一口就被燙的直哈氣,可是卻又舍不得吐出來,隻能一邊嘶嘶哈哈,一邊豎起大拇指,他這滑稽的模樣逗的在場的眾人全都笑了起來。
葉晨的左手邊是許紅豆,右手邊是謝曉春,他手裡端著一杯冰鎮酸梅湯,注意到謝曉春雖然也在笑,可是目光卻時不時飄向院門口方向,像是在等待什麼人出現。
葉晨腦子一轉,猜到了謝曉春擔心什麼,他用剛好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聲問道:
“在擔心夏夏的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