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春分已經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眼瞅著越過了春分,可是連綿的黃土高原還是冬天的麵貌,看起來沒有多大的改變,隻是黑天來的比以前要晚了一些。
一直到清明的前一天,突然刮起了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黃風,天昏地暗的,不止外麵的視野不清楚,甚至在屋裡都要點亮燈,要不然根本就看不清人和物。有經驗的莊戶人家,心裡都清楚,終於是有了春天的跡象了。
孫少平的日子過得和以前差不多,作為家裡唯一不用全程參加勞動的人,除了日常吃不飽以外,他的小日子過的還算是逍遙,每天不管上下課,偷著看從縣圖書館借來的課外書。
因為他看的小說多,所以班上的很多人都喜歡聽他叨逼叨的講故事。這個年月沒幾戶人家家裡有電匣子,即便是有,也大多是樣板戲和帶著各種口號的新聞,至於評書之類的想都不要想。
所以每到下了課,孫少平的身邊總是圍了一群人。這讓他感到很高興,覺得自己不再是班上那個吃丙等飯的落魄子弟,身份不自覺的給自己抬高了一截。
這個年月即便是學校裡,也不全都是學習學生們也要從事生產勞動的,學校後麵的一條大拐溝裡有孫少平他們班種的實驗田。
嘗試過饑餓的人都知道,如果安靜的在那裡呆著,饑餓的感覺還不會那麼快襲來。可孫少平不一樣啊,他每天都吃半截飯,壓根兒就吃不飽,隻是勞動不到一小時的光景,他就已經被餓到暈頭轉向,有氣無力的掄著鋤頭,儘量不讓人甩下太多。
好不容易熬到了快要收工的時候,同班也和他同村的田潤生突然閃到他麵前小聲說道:
“少平,我姐中午過來找我,說等中午放了學,讓我把你給帶上,下午去我二爸家一趟。她說有個事兒要給你說,還讓你彆在學校灶上吃,到我二爸家去吃飯。”
田潤生說完就又回到他自己的崗位去了,獨留下孫少安一個人在那裡不知所措。
孫少平之所以會內心感到惶恐是有原因的,田潤生的姐姐叫田潤葉,和他大哥孫少安是小學同學,從小一起耍到大,感情極好。後來田潤葉去到縣城上了中學,孫少安則是因為家裡窮到揭不開鍋,回家當了農民。
可即便是這樣,田潤葉也沒像彆的姑娘那樣嫌貧愛富,還是像以前一樣,對待他們一家人。後來田潤葉在縣城的城關小學當了老師,成為了公辦教師,每次回到雙水村,她總會到家裡來看望大家,而且每次都不會空著手來,帶來城裡的一些好吃的。
最關鍵的是田潤葉在村裡的名聲極好,不管是誰提到這個閨女,都會不由得挑起大拇指。
田家一族在村裡有個傻子田二,跟他們家連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都算不上。
這個田二不光自己腦子不靈光,還遺傳給了下一代,父子倆經常在窯洞裡窩吃窩拉,弄到臭氣熏天。
村裡人嫌棄的不得了,誰都不願意靠近他們家,唯恐被熏吐了。隻有田潤葉會經常提著點心去探望他們父子倆,這讓村裡人都誇這個姑娘有德行。
相比之下田潤葉她爹田福堂的名聲就要差上許多了,不過他作為村支書是村裡的當權派。
至於田潤生和田潤葉的二爸就更是不得了,是縣ge委會的主任,有時候路過雙水村,回村看看的時候,人家坐的都是吉普車!
以孫少平和田潤葉的關係,她要求自己做的事兒,孫少平隻有照辦的份兒,從不帶猶豫的。然而這一次他卻是犯了難。
孫少平找遍自己的行李,所有的衣衫全都是補丁連著補丁的,比街邊的要飯的穿的強點有限。就這麼一身跑去田潤葉她二爸家做客,他感覺自己實在是拉不下這個臉,太羞恥了。
孫少平有心不去,可是田潤生說明了姐姐田潤葉是有事找自己,這就讓他有些抓瞎了。最終他想了個折中的辦法,那就是今天破天荒的提前去打飯,吃完後直接去到城關小學門口去找田潤葉,左右城關小學離他們宿舍沒多遠。
可是孫少平的這個主意很快就落空了,因為可不止他一個人著急打飯,論起專業素養來,他比那些吃歐洲餐、亞洲餐的同學慢了不是一星半點兒。
孫少安唯恐田潤生堵著他,所以隻能是戰略性撤退,跑去學校外麵溜達了一大圈兒,直到在院牆外聽到圍著總務科打飯的同學陸續散去,他才從學校的後門鑽進來,雷打不動的去到饃筐裡拿上了自己的兩個黑饃。
孫少平想的是不錯,隻可惜有人料定了他的性子。當孫少平端著裝著黑饃的飯碗進到宿舍,就看到田潤葉正坐在炕邊,笑嗬嗬的看著他。
田潤葉也沒跟孫少平廢話,直接奪過了他的飯盔,放在了炕上,然後不由分說的拉著他的手臂,大聲道:
“走,跟我去我二爸家吃飯!”
孫少平一路跟著田潤葉來到了原西縣ge委會的大院,進來之後,一溜整齊的窯洞排在那裡。
直到來到最上排的窯洞磚牆邊上,田潤生正蹲在那裡抽著旱煙,不熟練的彈著煙灰。看到孫少平後,他笑嘻嘻的說道:
“我去宿舍找你,結果你這家夥躲著我。還得是我姐出馬,一抓你一個準。行了,我去看電影去了,沒空理你這個家夥。”
孫少平被臊的滿臉通紅,跟著田潤葉進了邊上的一孔窯洞。這個窯洞跟他們平日裡住的不大一樣,沒盤炕,東麵擺著兩個蓋著白布簾的沙發,西麵則是一張折疊飯桌。
田潤葉叫孫少平先坐,然後就離開了。孫少平試探著半拉屁股挨在沙發上,結果卻陷了進去,讓他沒坐穩就直接站了起來。他平日裡坐的都是板凳,壓根兒就沒見過什麼沙發。
沒過一會兒的工夫,田潤葉拿過了四瓶冰峰汽水進了屋,還貼心的遞給他瓶啟子。孫少平為了不在田潤葉麵前露怯,笑著說道:
“這個額見過,學校開運動會的時候,額見顧養民他們喝過。”
冰峰汽水是一九四八年誕生於西安的本土汽水品牌,以玻璃瓶橙味汽水聞名,哪怕是到了後世,也都一直沒換過包裝和口味。
然而在當下的年月,這是妥妥的奢侈品,像孫少平這樣的落魄子弟,也就隻能看看。
至於孫少平提到的顧養民,是他同班的班長,父親是黃原師專中文係副校長,家境富裕,每天穿戴時髦,還戴著塊手表,喝瓶汽水什麼的,對於他來說,自然是小菜一碟。
田潤葉是看著孫少平長大的,所以自然理解他年輕人好麵子的那點小心思。隻是笑了笑,然後說道:
“飯早就已經準備好了,額去拿飯去,一會兒額有事跟你說。”
過了不一會兒,田潤葉就端著個大紅油漆的木盤進屋了,然後把冒尖一大碗白菜豬肉燉粉條放在他麵前,還有一大盤自己白麵饅頭。接著她拍了拍孫少安的手臂,說道:
“快坐下吃,我們都已經吃過了,我去把爐子的火熄了去。”
望著田潤葉離去的背影,孫少安鬆了一口氣,畢竟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這頓飯他才好意思吃下去,要不然天知道會有多彆扭,那樣無異於上刑。
飯菜的香氣讓孫少安垂涎欲滴,他索性什麼都不想了,直接抓起了白麵饅頭,大口狼吞虎咽了起來。隻是片刻的工夫,不僅把那一大碗豬肉白菜燉粉條刨沒,還吞了五個白麵饃。本來剩下的兩個他也吃的下去,但是讓他克製住了,要不然就有些太丟臉了。
孫少平放下碗筷,這時候才感覺到肚子有些脹,他吃的太多太急了,平時肚子裡沒有半點油水,冷不丁吃了這麼多的葷腥,他都害怕自己會吃傷食,索性站起身來,在原地活動著。
這時候孫少平注意到田潤葉正在院子裡和一個穿著花格子外套的中年女人在說話,田潤葉叫她二媽。孫少平知道這個人,這是田潤葉二爸田福軍的妻子徐愛雲,她在縣醫院當大夫。
得知孫少平來家裡吃飯,徐愛雲表現的很平靜,還笑著聊了兩句孫少平的父親孫玉厚,六九年那會兒孫玉厚還救過她丈夫田福軍的命。
簡單的寒暄了幾句後,徐愛雲把田潤葉拉到了一旁,然後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