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少安吆喝著牛進了村,正準備把牛趕到田家圪嶗的飼養室裡,卻看到二隊隊長金俊武正挑著一擔糞從對麵走來,並跟他打招呼:
“少安,你等一下,有事情跟你說!”
金家在雙水村也是個大姓,論起在村裡的地位,僅次於第一大姓田家,比起最末尾的孫家,不知道要強上多少。隻因為金姓出了個雙水村最著名的文人金先生,這也是村裡人把三大姓中金姓排在第二的根本原因。
金老先生五二年就去世了,留下了三個孩子,倒是一點沒繼承他身上的文氣,反倒是帶著一股子匪氣的悍勇。老大金俊文今年五十多歲,是村子裡的手藝人,不管是殺豬、泥瓦匠、壘鍋灶,或者是木匠活都能來上幾下。
老二金俊武雖然長得壯實,可是做事卻是張飛繡花,粗中有細,從不靠蠻力,喜歡動腦子周旋。這也是他能擔任二隊隊長的原因。
至於金家老三金俊斌則是個老實蛋,彆看他名字裡繼承了兩位兄長的一文一武,可是卻性子憨直,要是沒有他二哥照應著,怕是被村裡的那些刁民給欺負的能掐出尿來。
孫少安聽到金俊武有事情找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眼看著他放下了糞擔,走到了跟前,於是問道:
“說吧,找額啥事?”
金俊武抹下了頭上的毛巾,擦了擦汗,平複了一下呼吸說道:
“聽說你到米家鎮獸醫站給牛看病去了?牛不要緊吧?如果這牛要是不中用了的話,咱們還是換一換,哪怕我用上兩天就死了,也絕不後悔。”
孫少安不由得翻了個白眼,沒理會金俊武的玩笑話,回道:
“就是一頭死牛,額也不換你那三個活寶。有事沒事?沒事額還要回去吃飯呢,伺候這活祖宗一天一宿了,連口水都沒喝呢。”
金俊武見狀收起了嬉皮笑臉,一本正經的對孫少安說道:
“少安,你快回家看看吧,你們家出了大事了!罐子村你姐夫被公社拉到咱們村你家後麵的工地勞改,倒是小事情,少平也被送去勞改了,聽說還在學校裡被批了一通!”
孫少安腦瓜子嗡的一下,本就一夜水米未進,聽到這個消息險些跟他爹一樣,直接昏厥了過去。他喉結滾動了幾下,聲音有些乾澀的問道:
“少平他到底是出了啥事?”
知道王滿銀被抓起來,孫少安都沒有這份緊張,因為他心裡很清楚,自己那大姐夫就是個遊手好閒的貨,他出事情是早一天晚一天的。可是家裡最指望出人頭地的弟弟少平也出了事,這讓他徹底慌了神。
金俊武見到孫少安這副模樣,也沒有幸災樂禍的意思,哪怕他所在的生產二隊和孫少安的一隊存在著競爭關係,隻因為他也和孫少安一樣,都有個需要他們操心的弟弟。他輕歎了一聲,說道:
“聽說少平在學校裡偷了同學的錢和糧票,數目挺大的。你爸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在田裡乾活兒,直接一頭就栽倒了,你趕緊回去看看吧!”
孫少安隻覺得兩腿發軟,手中的韁繩不知不覺滑落在地。那頭病愈的老黃牛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緒,不安的甩了甩尾巴,低頭蹭了蹭孫少安的手臂。
因為姐夫王滿銀的被抓,孫家已經陷入到一個非常尷尬的境地。對於他們家這樣各方麵都非常脆弱的家庭,一件小事就可能引發一場災難。
王滿銀的胡作非為,導致他們家現在在村子裡都抬不起頭來。現在屋漏偏逢連夜雨,少平也出事了,這讓他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父親現在病倒了,家裡麵現在不用問都猜得到是一地雞毛,現在一家人能指望的就隻有他了。這讓孫少安一時間有些欲哭無淚。因為他不光是要解決這件事情,還要穩定家裡人的情緒。
現在王滿銀的那點事兒,都已經不叫事兒了,和少平的事情比起來,他那屁都不是。可問題的關鍵是少平不是在雙水村出的事,如果是在村子裡出的事,他可以通過各種人際關係,第一時間搞清楚事情的緣由。
可少平的事情是在原西縣縣高中出的事,人又被直接送往石圪節公社了,和雙水村沒有半點關係,他就連找個熟人詢問都做不到,這讓他很抓瞎。
孫少安的腦子裡一團亂麻,沒有一點頭緒,隻知道要解決這件事情,石圪節公社是躲不過去的一關。可是公社裡除了當文書的劉根民是他的小學同學,能說的上話,其他領導他認識人家,人家不知道他是哪根蔥啊。
“少安,你沒事吧?”
孫少安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金俊武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孫少安猛地回過神來,彎腰拾起了韁繩,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他聲音低沉而急促的說道:
“俊武,麻煩你幫我把牛送到飼養室,我得趕緊回家看看!”
金俊武點了點頭,從孫少安手中接過了韁繩,回道:
“你快去吧,牛的事交給我!”
孫少安轉身就跑,腳下的黃土揚起一陣塵煙。三十裡路趕回來的疲憊此刻全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的寒意。都說麻繩專挑細處斷,厄運專找苦命人,老天爺,你也太狠了吧?這還讓不讓人活啦?
說弟弟孫少平偷東西像,孫少安是一百個不相信,這怎麼可能?那個從小連彆人家棗樹上的棗都不肯偷摘一顆,隻知道悶頭讀書的家夥,咋會出這麼離譜的事兒?!
村裡的土路坑窪不平,孫少安卻跑的飛快,仿佛身後有惡詭在追。路過田家圪嶗時,幾個閒聊的村民看見他,立刻就噤了聲,投來或同情或探究的目光。孫少安顧不得理會當初的這些老鄰居,徑直朝著自家窯洞跑去。
孫少安遠遠的就看到母親和妹妹孫蘭香正站在院門口,母親手裡攥著一塊臟兮兮的手帕,眼睛紅腫的像是兩顆熟透了的棗子。
“媽!”
孫少安氣喘籲籲的停在了母親麵前,開口問道:
“爸怎麼樣了?少平的事情是真的嗎?”
母親見了大兒子,淚水又忍不住湧了出來,哽咽著說道:
“少安,你爸在炕上躺著呢,大夫說是急火攻心……少安啊,這可咋辦啊……”
孫少安三步並作兩步跨進窯洞,昏暗的光線下,父親孫玉厚仰麵躺在土炕上,臉色蠟黃,額頭上敷著一塊濕毛巾。聽見動靜,老人微微睜開眼睛,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來。
“爸,我回來了。”
孫少安跪在炕邊,握住了父親粗糙的手,安慰道:
“您彆著急,少平的事情我一定會弄清楚的!”
孫玉厚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亮,他艱難的抬起了手指了指牆角的一個布包,孫蘭香連忙過去拿來,遞給哥哥,然後小聲說道:
“這是早上公社派人送來的,說是二哥的東西。”
孫少安打開布包,裡麵是幾本破舊的課本、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最上麵還放著一封信,信封上寫著“父親大人親啟”幾個字。孫少安小心的拆開信,湊到窗戶透進來的光線下讀起來。
信中的字跡有些潦草,顯然是在極度情緒下寫成的。孫少平堅稱自家沒有偷東西,但是卻無法自證清白。他說對不起全家人,尤其是對不起父親和哥哥的期待,信的結尾他請求家裡人不要為他操心,他會好好接受改造,爭取早日回家。
孫少安的手微微顫抖,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弟了,這封信裡的每一個字都透著絕望和不甘。孫少平從小就比身邊的同齡人敏感,尤其是家裡這樣的情況,導致他自尊心極強,如今卻背上“小偷”的罵名,這比殺了他還難受。
孫少安現在唯一擔憂的是弟弟會一時間想不開,尋了短見,那可真就是雪上加霜了。他折好信紙,收進了信封,語氣堅定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