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兒”,李淵語氣慈祥地喚道,一改其方才在朝堂之上的雷霆萬鈞之氣,“朕回宮後一直忙於政事,也未能抽出時間與你共話談心。祖父知道,監國不易,你年紀尚輕,能夠做到如此,已是十分難得。隻是,君主治國不同於官員斷案,有時候比起明察秋毫,平衡與容忍其實更加重要。”
“臣……孫兒不懂。”雖然改口尚未習慣,但自從李淵接納了程子芩做皇太孫妃以後,李承宗已經儘力在改了。
李淵慈愛地一笑,令內侍監裴靜帶著兩位小內侍拿來兩大摞奏書,依次壘在李承宗的麵前。
“這一摞是上奏讚揚皇太孫勤政善任、賞罰分明的。”李淵先指了指相對較矮的一摞,然後又指著另一摞高出不少的奏書接著說:“這一摞是參奏皇太孫不顧念舊臣、執政嚴苛與窮兵黷武的。”
聽到“窮兵黷武”幾個字,李承宗正要開口反駁,又被李淵以手勢暫時阻止。
“你看,”李淵取下幾本高出的奏書挪到了矮的那一摞上,接著道,“君主治國不能萬事僅靠自己一人,用人重於做事,而在用人之上則尤其需要注意這平衡二字。事實如何有時沒那麼重要,而讓這褒貶二者的數量相當以維持朝堂內外的穩定,才是為人君者最大的學問。”
李承宗苦笑一下,如若今日不是李淵把兩摞奏章擺到他的眼前,他還當真不會知道自己這一段時間的勵精圖治到頭來卻落得了一個差評多於好評的結果。
“怎至於此。”李承宗無奈地歎道。
李淵笑著呷了口茶,徐徐說道:“宗兒可知為何這世上既有白天,又有黑夜?既有炎夏,又有寒冬?”
被李淵這麼一問,李承宗一時陷入了困惑。李淵微微一笑,指著案幾上一杯清水,令李承宗端起品嘗後問道:“甜嗎?”
李承宗想了想,如實回答道:“不甜。”
“那你嘗嘗這個。”李淵又指著旁邊一盞茶水說道。
“嗯。”李承宗飲罷點了點頭,道:“這盞茶湯確實有股甘甜之味。”
“這是朕在九成宮裡發現的不老泉的泉水。這盞茶也是用這泉水所泡。”李淵道。他看著李承宗若有所思的樣子,又微微一笑接著說:“所以,你看,沒有茶葉的苦澀,你便覺不出這泉水的甘甜,這就如同白晝與黑夜、炎夏與寒冬一樣。在這世上,萬事萬物皆有陰陽,互相平衡製約,人亦是如此。有時,你以為你剔除了莠的,增加了良的,殊不知,良的亦有可能又會變成莠的。與其疲於挑選、苛求無瑕,不若令良莠互逐,垂拱而治。比起魚目混珠,不知道熟良熟莠的局麵,倒不如心中明晰,雙眼半睜處之。”
李承宗看向李淵,心中感觸很是複雜,忽然他緩緩問出了那句他隱忍了良久的話:“所以,對於阿耶和二叔、四叔,祖父也是如此嗎?”
李淵心中一驚,他避開李承宗的視線,臉色稍稍變得有些不自然,他再飲了口茶,喃喃說道:“事國和事親還是不同的。”
“但如此事國日久成習,再到事親之時,當真能分得清楚嗎?”李承宗雖然不知道“習慣性思維”的名稱,但對於思維定勢這個概念的理解已經相當成熟了。
李淵一時語結。原本他今日是想要將自己的治國經驗傾囊相授給李承宗的,可是現在的局麵不僅洗腦不成,還被他反將一軍。現在他確定了,李承宗身上的這鼓叛逆之氣一點都不似他的父親李建成,反倒越來越像日漸成熟後的李世民。
“這些奏章你都帶回去看看吧。再好生想想祖父方才與你所說的話。如若你仔細思量之後,仍然堅持不想放過長孫無忌,那朕便隨了你。隻是如此一來,你需做好即將麵臨更多‘黨同伐異’之參奏的準備。”李淵說完便起身下榻,令裴靜擺駕神龍殿。
“孫兒已經想好了,孫兒堅持。”李承宗說道。
李淵愣了一下,隨後臉上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待恭送李淵離開後,李承宗轉過頭看向案幾上厚厚的兩摞奏書,不覺間也陷入了迷茫。
吏部尚書長孫無忌悶悶不樂地走進弘義宮,他回想著今日在兩儀殿裡唐皇李淵對他的耳提麵命,心中甚是不安。原本他今日是打算再與高士廉一起向李淵進諫,奏報李承宗在軍中結交朋黨以圖獨攬軍權恐有不臣之心的,沒想到迎麵卻撞見了羅藝之子羅成,而且羅成看上去像是已然知曉了所有的事情。好在雖然唐皇李淵已為燕郡王羅藝平反,但對於他和高士廉,從李淵今日的表現來看也算是有意偏袒了。眼下武革之路早已胎死腹中,文鬥也基本上快沒戲了,以後的路該怎麼走,還能怎麼走,長孫無忌自己也不清楚了。
“唉。”長孫無忌歎了口氣,又甩了甩腦袋暫時不再想這些令他煩悶的事情。他抬眼看了看如意樓的方向,心中之氣更是鬱結。真是人算不如天算,誰讓他攤上了李承乾這麼灘扶不上牆的爛泥呢?
長孫無忌正欲繼續往前行走,忽聞身後傳來匆匆趕來的內謁者的呼聲。長孫無忌轉過身,趕緊躬身行禮,內謁者站穩腳後大口喘了幾下,通報了唐皇李淵令長孫無忌暫且致仕的消息。長孫無忌還想再詢問些什麼,隻聽內謁者刻意提了句“高侍中也支持”,便將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待恭送內謁者離開後,長孫無忌憤憤地看了眼如意樓,用力地甩了下袖子抬腳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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