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上海hk區某新建成的小區裡。
清晨六點,蘇寧拎著兩袋生煎包子拐進不遠處的石庫門弄堂,白t恤被汗水微微打濕,貼在少年精瘦的背脊上。
“張家阿婆,今朝生煎底特脆!”他用純正的上海話朝二樓窗口喊,順手把一袋包子係在垂下的繩鉤上。
窗戶“吱呀”推開,滿頭銀發的張阿婆探出身:“阿寧又幫阿婆買早飯啊?鈔票在牛奶箱裡。”
“勿要鈔票!”蘇寧笑著擺手,“上次儂幫我補的襯衫比裁縫店還好。”
拐角處碰見遛狗的周家爺叔,那隻京巴一見蘇寧就興奮地撲上來。
“小赤佬看到儂比看到我還親。”周爺叔笑罵,“阿寧,阿拉孫女英文測驗又不及格,你能不能幫她補補英語課啊?”
“明朝下午我帶她補習。”蘇寧蹲下揉搓狗頭,“對了!爺叔,領事館那個文件我翻譯好了,放儂信箱裡。”
“謝謝儂。”
“勿要客氣。”
走到自家樓下,幾個跳皮筋的小姑娘齊聲喊:“阿哥早!”
“早!”蘇寧變魔術似的從兜裡掏出幾顆大白兔,“考考儂,蘋果英文哪能講?”
“appe!”紮羊角辮的小女孩搶答。
“聰明!”蘇寧揉揉她腦袋,小姑娘們笑作一團。
這就是十七歲的蘇寧,弄堂裡人見人愛的“彆人家孩子”。
誰還記得十二年前那個被蘇大強從水庫撈起來、滿口唐山話的小男孩?
“寧遠翻譯社”的銅牌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這間二十平米的小辦公室位於四川北路一棟老洋房二層,月租要五千八,但對現在的蘇寧來說根本不算什麼。
“蘇總,日本那家商社的合同校對好了。”大學生兼職林曉雯遞來文件,“不過第七條款有點問題……”
蘇寧掃了一眼:“嗯,這裡‘不可抗力’他們用了forceajeure,但日方堅持要用‘天災’,你跟客戶解釋下法律效力區彆。”
“明白。”
“如果對方要是拒絕,寧可不做這單生意,也不能留下任何法律責任。”
“是!蘇總。”
“叮鈴鈴……”
r.su,領事館急需一名精通滬語的翻譯陪同財政官員訪問城隍廟……”
“知道了!我會儘快安排。”
掛掉電話,蘇寧轉著鋼筆盤算。
這種臨時急單收費可以翻倍,但得找個熟悉本幫菜術語的。
“曉雯姐,下午我去趟我爸店裡。”蘇寧抓起外套,“對了!把咱們的價目表更新下,阿拉伯語翻譯費漲30,最近世博會需求大。”
“是!蘇總。”
“有什麼急事給我打電話。”
“好。”
推開玻璃門,熱浪撲麵而來。
遠處東方明珠塔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蘇寧眯起眼睛。
誰能想到當年閣樓裡啃冷饅頭的小男孩,如今在寸土寸金的上海有了自己的事業?
傍晚回到家,蘇寧發現蘇大強還沒從餐館回來。
這些年養父胳膊上的疤似乎淡了些,脾氣也不再那麼陰鬱,甚至都學會笑了,當然都是從認識了那個江西來的陳阿姨後。
蘇寧再次摸出蘇大強拿出來的照片,總是感覺照片上的男孩不是自己。
“在看什麼?”蘇大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蘇寧慌忙收起手上的這張照片:“爸,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進門。”蘇大強脫下沾著油煙味的外套,狐疑地看了眼照片,“今天餐館流水破五千了,陳阿姨建議推出午市套餐……”
蘇寧心不在焉地應著,目光忍不住瞟向鏡子。
鏡中少年劍眉星目,竟然和夢裡的那個“蘇寧”一模一樣,不由得讓蘇寧對每天的夢境懷疑了起來。
但為什麼記憶中的自己會站在血泊裡?那個被叫做“八兩”的男孩又是誰?還有那個被吊起來的小女孩又是誰?
任誰也是想不到穿越者會出現失去記憶的情況,不光沒有這個副本世界宿主的記憶,同樣也沒有了自身的記憶。
“唐山人家”餐館裡飄著北方特有的麵香。
雖然是工作日晚上,八張桌子都坐滿了人。
陳美華正麻利地收拾碗筷,看見父子倆進門,眼睛一亮。
“老蘇,阿寧,快來嘗嘗新做的驢打滾!”她端出一盤金黃點心,江西口音裡帶著幾分北方的爽利。
蘇大強罕見地紅了耳根,接過盤子時手指不小心碰到陳美華的手背,兩人像觸電般分開。
蘇寧憋著笑,被養父瞪了一眼。
“陳阿姨,”蘇寧故意大聲說,“我爸昨天是不是又偷學你的江西瓦罐湯了?”
“瞎說啥!”蘇大強作勢要打,被陳美華笑著攔住。
後廚飄來燉肉的香氣,幾桌熟客舉杯暢飲。
這間不足五十平的小店,成了異鄉人的精神家園。
蘇寧幫忙收拾碗筷時,聽見3號桌幾個北方客人的談話。
“聽說趙三金還在找他兒子,”一個絡腮胡壓低聲音,“懸賞都漲到五百萬了。”
“要我說早沒了,”同伴喝了口白酒,“那孩子要活著,現在該十七了……”
“趙三金”三個字像鑰匙般打開了某個記憶匣子。
正在忙碌的蘇大強手一滑,盛滿溜肝尖的盤子“啪”地摔碎在地,而誘人至極的美味佳肴也是散落一地。
眾人驚訝地看過來時,蘇大強已經低頭收拾著。
聽到動靜的蘇寧走過來問道,“爸,沒事吧?”
“沒事,手滑了。”蘇大強勉強笑笑,蹲下去撿碎片時,發現自己的手指在不受控製地顫抖。
打烊後,三人坐在餐館後門乘涼。
陳美華切了個西瓜,紅瓤黑籽,汁水淋漓。
“陳阿姨,”蘇寧突然問,“在上海還習慣吧?”
陳美華擦著手,“挺好的!我們江西人很多都在上海。”
蘇大強悶頭吃瓜,突然插話:“阿寧,你陳阿姨已經答應搬來和我們住了。”
西瓜汁順著蘇寧下巴滴到白t恤上。
他瞪大眼睛:“啊?你們……?”
“瞎想啥!”陳美華紅著臉拍桌,“就是合租省房租!你爸說你們三室一廳空著間臥室……”
“我懂!我懂。”蘇寧舉手投降,卻衝蘇大強擠眼睛,“爸,你終於開竅了啊?”
“……”被兒子打趣的蘇大強有些不太自然。
夜風拂過弄堂,帶來誰家收音機裡咿呀的滬劇聲。
蘇大強點上煙,火光映照著臉上那道疤,竟顯得柔和了許多。
“阿寧,”他突然說,“下個月你生日,想要什麼?”
蘇寧愣住了。
十八年來,蘇大強從未主動提過他的生日,那個隨意編造的11月18日。
“我想……”蘇寧望向星空,“知道我媽長什麼樣。”
沉默如潮水般漫延。
最終陳美華起身收拾瓜皮:“不早了,明天還要進貨呢。”
回家的路上,父子倆一前一後走著。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重疊,時而分離。
走到弄堂口時,蘇大強突然站住。
“你媽……”他聲音沙啞,“長得像陳阿姨。”
這是蘇大強第一次主動提及那個虛構的亡妻。
蘇寧正想追問,養父已經大步走遠,背影融入弄堂的黑暗中。
當晚,蘇寧又做了那個夢。
血色彌漫的工廠裡,一個酷似自己的少年手持鋼筋。
而這次,他看清了倒在血泊中的男人,赫然是年輕時的蘇大強。
驚醒時,窗外東方既白。
蘇寧一直在考慮自己到底是誰?自己是不是真正的蘇寧?記憶裡的那個“八兩”又是誰?
樓下傳來蘇大強晨練的腳步聲,一如既往的沉穩有力。
但此刻聽在蘇寧耳中,卻像某種倒計時。
……
2004年3月,虹口高級中學高三六班教室。
張浩哭喪著臉把卷子拍在蘇寧課桌上,“蘇寧,這道選擇題怎麼選?”
蘇寧轉著筆掃了眼題目便是有了答案:“選c。上下文暗示這是個意外事故,隻有faut有責任的意思。”
“蘇寧,下周模考再不及格,我爸要斷我遊戲機了。”
“上了大學隨便你玩!忍耐幾天。”
“得了吧,”張浩湊近壓低聲音,“我的自製力一直都是最差的。”
前排紮馬尾的女生突然回頭瞪了一眼,張浩立刻縮了縮脖子。
林小魚是他們高三年級有名的冰山學霸,唯獨對蘇寧還算是稍微的和氣,畢竟全校隻有他能和她用五種語言吵架。
“蘇寧,”班主任老李在門口招手,把蘇寧喊到了自己的麵前,“自主招生材料準備好了嗎?”
“上外保送名額我給你爭取到了,但校領導想讓你參加高考衝狀元……”
“李老師,我放棄保送。”蘇寧笑了笑,“我想憑實力考,也能給學校省個名額。”
班主任老李欲言又止,感覺這個學生太特殊了。
明明經營著一家翻譯公司,卻從不缺課;明明能說八國語言,卻認真聽最基礎的語法講解。
更神奇的是,他居然能讓孤僻的林小魚和吊車尾張浩成為朋友。
回到教室,林小魚正在他座位旁等著:“蘇寧,法語原版《小王子》到了。”
她遞來一個包裹,聲音依舊冷淡,但眼角微微上揚,“謝謝幫我帶的進口複讀機。”
“客氣啥!”蘇寧眨眨眼,“下個月巴黎高商來交流,你來當臨時翻譯?”
林小魚罕見地抿嘴笑了:“好啊!”
吊車尾的張浩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臥槽!蘇寧你厲害啊!連學委的笑容都能搞定?”
“大驚小怪。”
……
六月初的上海悶熱潮濕。
考場外,蘇大強破天荒請了半天假,和陳美華一起送考。
這個昔日凶悍的男人今天穿了件不合身的白襯衫,紐扣一直扣到最上麵一顆。
“爸,你勒不勒得慌?”蘇寧笑著替他鬆開領口。
“專心考試。”蘇大強板著臉,卻往他手裡塞了瓶冰鎮鹽汽水,“彆……彆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