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笑容刺痛了馬得福的眼睛。
在他記憶裡,水花很少這樣笑……
不是靦腆的、怯生生的,而是放鬆的、自然的,仿佛身邊那個人真的能讓她開心。
敬酒輪到乾部這桌時,馬得福已經喝了三杯。
他站起身,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祝……祝你們白頭偕老。”
蘇寧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後舉起酒杯:“謝謝馬乾部。我和水花一定會過得好。”
他特意在“馬乾部”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眼神中有種微妙的了然。
水花低著頭,隻是輕輕說了句“謝謝得福哥”,就轉向了下一位客人。
敬酒結束後,司儀宣布要“亮嫁妝”。
這是西海固婚禮的重頭戲,女方家會把彩禮和陪嫁展示給所有人看,以此彰顯兩家的實力。
蘇家院子中央擺開了一張長桌,上麵陳列著令人咋舌的物品:三口水窖的地契、一頭健壯的毛驢、五百元現金、兩匹的確良布料、一台蝴蝶牌縫紉機、一台紅燈牌收音機,還有各種生活用品。
最引人注目的是縫紉機和收音機……
這在九十年代初的農村,絕對是稀罕物,被稱為“三轉一響”中的“一響”。
“天爺啊!縫紉機!”
“還有收音機!能聽戲呢!”
“李家這回可發達了……”
婦女們圍著縫紉機嘖嘖稱奇,男人們則對那台收音機更感興趣。
李老栓站在一旁,臉上堆滿了得意的笑容,仿佛這輩子都沒這麼風光過。
馬得福站在人群外圍,冷眼看著這一切。
他突然注意到,水花並沒有像其他新娘那樣驕傲地展示嫁妝,而是安靜地站在蘇寧身邊,眼神飄忽,似乎對這些令人豔羨的財物並不在意。
就在這時,蘇寧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他拉著水花走到人群中央,高聲道:“各位鄉親,今天是我和水花的大喜日子。借著這個機會,我想宣布一件事。”
喧鬨的人群漸漸安靜下來。
“大家都知道,水花讀過書,會算賬。等我們成親後,我會送她去縣裡學會計,以後幫我管磚窯的賬目。”蘇寧環視眾人,“我蘇寧在此承諾,絕不會像有些人那樣,把媳婦娶回家就關在灶房裡。水花會有自己的事業,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這番話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麵,激起層層漣漪。
老一輩的人麵麵相覷,竊竊私語;年輕人卻眼睛發亮,尤其是那些姑娘們,看向水花的眼神充滿了羨慕。
水花猛地抬頭,不可置信地望著蘇寧。
她沒想到他會當著全村人的麵說這些,更沒想到他記得自己曾經想學會計的願望。
馬得福站在角落裡,感覺胸口被重重擊了一拳。
蘇寧說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對他的嘲諷……
這些本該是他承諾給水花的未來,現在卻被另一個男人實現了。
婚禮持續到日頭西斜。
流水席上了一輪又一輪,豬肉燉粉條、羊肉小炒、黃米糕……
一道道硬菜讓村民們吃得滿嘴流油。
馬得福借口找得寶他們,提前離開了宴席。
他獨自來到村後的麥垛旁,這裡是他和水花曾經經常約會的地方。
夕陽將麥垛染成金色,遠處隱約還能聽到蘇家院裡的歡笑聲。
馬得福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紙……
那是他農校畢業時寫給自己的人生規劃,其中一條是“帶水花走出大山”。
現在,這條可以劃掉了。
很明顯那個男人已經出現了,不過他並不是那個男人。
自從他掏出鋼筆,在這一行上重重地畫了道橫線。
墨水暈染開來,像一滴黑色的淚。
……
暮色漸濃時,蘇家的新房內,水花坐在炕沿上,緊張地絞著手指。
婚宴已經散了,院子裡幫忙的鄉親們也陸續離開,隻剩下幾個近親在收拾殘局。
房門被輕輕推開,蘇寧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進來:“累了吧?泡泡腳。”
水花驚訝地看著他蹲下身,把水盆放在她腳邊。
在西海固,哪有男人給女人端洗腳水的?
她慌忙縮回腳:“我、我自己來……”
蘇寧笑了笑,沒有勉強:“那我去外麵收拾一下,你先休息。”
說完就帶上門出去了。
水花愣了好一會兒,才慢慢脫掉鞋襪,把腳浸入溫熱的水中。
疲憊了一天的雙腳頓時舒服得讓她歎了口氣。
她環顧這間新房——牆上貼著嶄新的年畫,炕上鋪著大紅被褥,窗台上還擺著一個小鏡框,裡麵是張黑白照片,看樣子是蘇寧小時候。
這一切都像夢一樣不真實。
水花掐了掐自己的手臂,疼痛告訴她,這不是夢。
她真的嫁人了,嫁給了這個才認識一個月,卻比任何人都懂她的男人。
門外傳來腳步聲,水花趕緊擦乾腳,規規矩矩地坐好。
蘇寧推門進來,手裡拿著兩本書。
“給,”他把書遞給水花,“《會計基礎》和《農村實用數學》,我從縣裡書店買的。等忙過這陣子,我每天抽時間教你。”
水花接過書,手指微微發抖。
書的扉頁上寫著“贈愛妻李水花”,字跡工整有力。
她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不受控製地掉了下來,打在書頁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大喜的日子!怎麼哭了?”蘇寧有些慌亂,“是不是我說錯什麼了?”
水花搖頭,眼淚卻流得更凶了。
她不是難過,而是從未想過,在這個女子讀書被視為浪費的窮山溝裡,會有人把書當作新婚禮物送給她。
“謝……謝謝……”她哽咽著說,把書緊緊抱在胸前,像抱著什麼珍寶。
蘇寧在她身邊坐下,輕輕拍著她的背:“彆哭,以後會越來越好的。我保證。”
院外,最後一縷夕陽消失在黃土高原的地平線下。
蘇家新房的燈光透過窗戶,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溫暖。
遠處山梁上,馬得福推著自行車,默默走向吊莊的方向。
他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孤獨地投射在乾涸的土地上。
捫心自問,馬得福自己也知道比不上蘇寧,蘇寧不光可以給李水花富裕的生活,還是打心眼裡去尊重李水花。
甚至於,馬得福都不認為自己能夠做到,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愛是多麼的可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