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農曆六月初六,宜嫁娶。
天還沒亮,李水花就被人從炕上拉了起來。
村裡的全福人王嬸帶著幾個媳婦,端著臉盆和梳子進了屋。
水花迷迷糊糊地被按在凳子上,溫熱的麵巾敷在臉上,她才徹底清醒過來……
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丫頭,閉眼。”王嬸用兩根棉線絞在一起,開始給水花“開臉”。
細線在臉上刮過,帶來微微的刺痛感,據說這樣能讓新娘容光煥發。
水花攥著衣角,聽著線繩刮過絨毛的細微聲響。
屋外已經熱鬨起來,她爹李老栓破天荒地起了個大早,正指揮幾個親戚掛紅燈籠、貼喜字。
“水花丫頭皮膚真好,都不用怎麼絞。”王嬸笑著對旁邊人說,“瞧瞧這臉蛋,跟剝了殼的雞蛋似的。”
婦女們七嘴八舌地附和,有人拿出胭脂給水花抹上。
水花看著銅鏡裡的自己,臉頰被抹得通紅,眉毛也被描得又黑又粗,幾乎認不出來了。
“來,試試嫁衣。”王嬸從箱子裡取出一件嶄新的紅褂子。
水花站起身,任由她們給自己套上嫁衣。
布料是上好的燈芯絨,摸上去柔軟厚實,袖口和衣襟上繡著精致的纏枝花紋。
這是蘇家送來的,據說花了三十塊錢在縣裡裁縫鋪定做的。
“真合身!”王嬸退後兩步打量著,“蘇家可真是下了本錢,這料子夠做兩身衣裳了。”
“……”
水花低頭看著身上的紅衣,突然感到一陣恍惚。
一個月前,她還是那個穿著補丁衣服、每天為吃水發愁的李家丫頭;今天,她卻要穿著這身華服,成為蘇家的媳婦。
命運轉折得太快,讓她措手不及。
“哎喲,可彆哭!妝要花了!”王嬸急忙按住水花的眼角,“新娘子要高高興興的,哭了不吉利。”
水花深吸一口氣,硬是把眼淚憋了回去。
這時,外麵響起了鞭炮聲和嗩呐聲,由遠及近。
“水花,接親的來了!”有人喊了一嗓子,屋裡頓時亂作一團。
王嬸手忙腳亂地給水花戴上紅蓋頭,婦女們擠在門口張望,孩子們尖叫著跑來跑去要喜糖。
水花的視線被紅布遮住,隻能看見自己交握的雙手和腳下的方寸之地。
她被攙扶著走到院門口,耳邊全是嘈雜的人聲和鞭炮聲。
“新娘子出來嘍!”
“蘇家少爺今天真精神!”
“這排場,咱村多少年沒見過了!”
透過蓋頭下方的縫隙,水花看到一雙鋥亮的皮鞋停在自己麵前。
接著,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指。
“水花,我來接你了。”蘇寧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水花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這隻手溫暖乾燥,握著她時力道適中,既不會捏疼她,也不會讓她覺得敷衍。
她被牽著走向花轎,聽到周圍人發出羨慕的驚歎。
“瞧瞧蘇家這轎子,新做的!”
“聽說接親的隊伍有二十多人呢!”
“那可不,光毛驢就牽了六頭!”
水花坐進花轎,轎簾放下的瞬間,她偷偷掀起蓋頭一角,看到蘇寧騎在一匹係著紅綢的毛驢上,背影挺拔如青鬆。
他今天穿著一身嶄新的藏藍色中山裝,胸前彆著朵大紅花,在灰撲撲的湧泉村格外醒目。
轎子晃晃悠悠地啟程了,嗩呐聲歡快地響徹山溝。
水花放下蓋頭,突然想起什麼,從袖子裡摸出一個小布包……
裡麵是得福給她的那穗乾癟的麥子。
她摩挲著麥穗,然後輕輕把它塞進了轎子的縫隙裡。
就讓過去的回憶,留在路上吧。
……
蘇家院子張燈結彩,院裡院外擺了二十多桌酒席。
這在九十年代的西海固農村,絕對是罕見的排場。
村裡人幾乎全來了,連平時不怎麼走動的遠親也拖家帶口地來吃席。
馬得福站在院門口,手裡拿著張樹成讓他轉交的紅包,遲遲沒有邁步進去。
從裡麵飄來的肉香和歡笑聲讓他胃部絞痛。
他今天本該去找得寶他們的,但張主任說他是村乾部,必須出席這場婚禮。
“得福,站這兒乾啥?進來啊!”馬喊水從院裡出來,一把拉住兒子,“蘇家特意給乾部留了上席,張主任都到了。”
馬得福被父親馬喊水拽著進了院子。
蘇大強看見他們,立刻熱情地迎上來:“馬主任!得福!就等你們了!快入席!”
院子裡人頭攢動,馬得福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尋找那個身影。
終於,他在堂屋門口看到了水花……
她已經摘了蓋頭,穿著那身紅嫁衣,正低頭接受長輩的祝福。陽光照在她身上,紅得刺眼。
“啪!”馬得福手中的茶碗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咋這麼不小心!”一旁的馬喊水皺眉,趕緊招呼人收拾。
張樹成拍拍馬得福的肩膀:“小夥子,打起精神來。今天你是代表政府來祝賀的,彆失態。”
馬得福勉強點頭,機械地跟著父親入席。
桌上已經擺好了涼菜……
豬頭肉、拌三絲、鹵豆腐,還有罕見的鬆花蛋。
這在平時的湧泉村,隻有過年才能見到。
“蘇家真是闊氣,”同桌的李會計咂著嘴,“聽說光豬肉就買了半扇!”
“那可不,”有人接話,“蘇家磚窯這兩年賺大發了。水花丫頭命好啊!嫁過去就是少奶奶……”
馬得福端起酒杯一飲而儘,劣質白酒燒得喉嚨火辣辣的。
他想起去年和水花一起在麥場乾活,兩人分吃一個雜麵饃饃的場景。
那時水花笑著說,等明年收成好了,一定要嘗嘗豬頭肉是什麼滋味。
“新娘子敬酒嘍!”司儀高聲宣布。
馬得福抬頭,看見水花和蘇寧一桌一桌地敬酒。
水花換了身粉紅色的衣裳,頭發挽成了婦人的發髻,臉上帶著得體的微笑。
她身邊的蘇寧舉止從容,不時低頭對她耳語幾句,惹得水花抿嘴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