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沿的青苔在暮色裡泛著幽光,蟬鳴聲突然停歇了。薛寶釵握著繡繃的手指微微收緊,冰片似的銀針在緞麵上投下細長的陰影。
"當真?"她聽見自己清泠的聲音穿透紗簾,外頭回話的小丫頭打了個哆嗦。金釧兒投井的消息像是塊浸透冰水的綢緞,滑膩膩地纏在人心上。
彩雲捧著菱花鏡的手抖了抖,鏡中那張端莊的鵝蛋臉卻紋絲未動。寶釵對著銅鏡扶了扶鬢邊的點翠步搖,忽見廊下掠過一抹孔雀藍的衣角。王夫人正扶著玉釧往東院去,那金釧兒的親妹妹此刻低垂著頭,領口繡的纏枝蓮紋隨著抽噎不住顫動。
"姨母且慢。"寶釵掀起珠簾時,腕上的翡翠鐲子碰出清越的聲響。她聞見王夫人袖籠裡飄出的沉水香,混著井水特有的陰濕氣,"暑氣未消,怎好讓玉釧妹妹穿這樣厚的料子?"
玉釧猛地抬頭,通紅的眼眶裡蓄著兩汪將落未落的淚。寶釵從荷包裡拈出兩顆玫瑰香糖,糖紙在霞光裡泛著溫柔的淺紅:"前兒個莊子上新進的,妹妹且嘗嘗。"她轉頭對王夫人道:"我那裡還有兩匹輕薄的雲錦,正配玉釧妹妹的年紀。"
王夫人撚著佛珠的手頓了頓。寶釵看見那串檀木珠子在暮色裡劃出暗紅的弧線,像極了金釧兒腕上永遠褪不去的紅痕——那日王夫人摔茶盞時,飛濺的瓷片在丫鬟雪白的手臂刻下的印記。
瀟湘館的竹影在茜紗窗上搖曳,黛玉倚著錦墊咳嗽,帕子上的血點子像是落在雪地上的紅梅。寶玉攥著謄寫祭文的薛濤箋,墨跡在"紅綃帳裡公子多情"處暈開一團。
"俗了。"黛玉的指尖劃過泛黃的紙麵,腕間的蝦須鐲叮咚作響。她忽然笑起來,蒼白的臉頰泛起病態的紅暈,"倒不如"茜紗窗下,公子多情"來得彆致。"
寶玉怔怔望著窗外。前日去瞧晴雯時,那破席上的人兒瘦得隻剩一把骨頭,指甲上還染著鮮紅的鳳仙花汁。他記得那個雨夜,晴雯撐著油紙傘在怡紅院外等門,雨水順著傘骨流成晶亮的簾子。
紫鵑捧著藥盞進來,烏木托盤上擱著青花瓷碗。黛玉舀起一勺褐色的藥汁,忽然說:"昨兒聽說周瑞家的攆了司棋?"語氣輕得像在問廊下的鸚哥是否添了新食。
寶玉的手抖了抖,墨汁濺在黛玉月白的裙裾上。他慌忙要擦,卻被冰涼的指尖按住。黛玉的眼眸映著燭火,恍若深潭裡浮著兩簇幽焰:"橫豎是些該去的,何苦臟了手。"
寶釵站在綴錦樓前,看著婆子們將金釧兒的舊物一箱箱抬出。忽然有隻鎏金簪子從箱籠縫隙滑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的響。她俯身拾起,簪頭的蓮花瓣缺了一角,像是被人狠狠摔過。
"姑娘仔細紮手。"鶯兒要來接,寶釵卻將簪子攏進袖中。蓮花紋路硌著掌心,她想起金釧兒最後一次給她梳頭時說的話:"姑娘的頭發真真像緞子似的,奴婢家鄉的姑娘都用淘米水養發呢。"
遠處傳來做法事的鐃鈸聲。寶釵望著井台邊焚燒紙錢的青煙,忽然輕聲問:"前日叫你送去給玉釧的燕窩可收了?"
"收是收了..."鶯兒遲疑道,"隻是玉釧姐姐的眼睛,腫得桃兒似的。"
寶釵抬手理了理衣襟,珊瑚扣子碰著那支殘缺的金簪。她知道此刻王夫人正在佛堂誦經,木魚聲會淹沒所有細碎的嗚咽。就像那年她父親去世時,母親連夜叫人封了所有白燈籠,第二日照舊開門迎客。
中秋夜宴,桂花香混著酒氣在回廊間浮動。黛玉新裁的銀紅撒花裙擺拂過階前白露,寶玉追著說要給她畫眉。寶釵坐在賈母身側布菜,腕上翡翠鐲子映著滿桌珍饈。
井台上的青苔又厚了一層,某個清晨,小丫頭發現缺角的金簪卡在井壁石縫裡,像朵開敗的蓮花。而怡紅院的茜紗窗換了新紗,淺碧色的羅紗在秋風裡輕揚,再沒人提起曾經染在上麵的鳳仙花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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