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的竹影篩下細碎的光斑,林黛玉倚著窗,手裡捏著一方素白帕子。窗外是暮春將儘的頹唐,風卷著殘紅,打著旋兒,撲簌簌地落進泥淖裡。那零落的姿態,像極了她胸腔裡無聲碎裂的什麼。又是一陣急促的咳嗽,帕子掩住唇,挪開時,上麵洇開一點刺目的猩紅,如同雪地裡驟然綻開的紅梅。她望著那點紅,眼神空茫,仿佛透過它,看見了更深處無法挽回的凋零。
“姑娘,該喝藥了。”紫鵑端著一碗濃黑的汁液進來,熱氣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瞬間彌漫在小小的空間裡。
黛玉的目光從那點紅移開,落在碗中深不見底的墨色上,眉心微微蹙起,一絲厭煩,一絲認命。“擱著吧。”聲音輕得像窗台上飄落的一片柳絮。她起身,拎起牆角那個小巧的花鋤和錦囊,徑自走了出去。紫鵑望著她單薄如紙的背影消失在竹徑深處,沉沉地歎了口氣。
大觀園東北角那片桃林,此刻正上演著最盛大的告彆。枝頭粉白的花瓣,仿佛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紛紛揚揚,如一場無聲的雪崩。黛玉尋了處僻靜角落,青石邊積著一層柔軟的落英。她蹲下身,用花鋤小心翼翼地挖開濕潤的泥土,如同在挖掘一個微小的墓穴。每一片花瓣被她珍重地拾起,放入錦囊,再輕輕覆上泥土。動作輕柔,帶著一種近乎悲憫的虔誠。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低低的吟哦在花雨中散開,帶著浸透骨髓的涼意。眼淚在她微陷的眼眶裡蓄積,懸而未落,像葉尖將墜未墜的露珠。
就在這時,頭頂的桃枝猛地一陣劇烈晃動,簌簌的聲響蓋過了她的歎息。黛玉驚得抬頭。
隻見濃密的花葉間,倒掛著一個毛茸茸的身影。一身金燦燦的鎖子甲,在穿過花葉的光斑下閃著刺目的光。一條腿勾著根碗口粗的桃枝,另一條腿隨意晃蕩著。
他手裡抓著個足有碗大的、紅得幾乎滴血的桃子,正啃得汁水淋漓,“哢嚓哢嚓”的脆響在這寂靜的角落格外清晰。桃汁順著他尖尖的嘴角淌下,沾濕了腮邊金黃的毫毛。一雙眼睛,金睛火眼,滴溜溜地轉著,此刻正饒有興味地、自上而下地俯視著她。
林黛玉何曾見過這等陣仗?嚇得花容失色,手中的錦囊差點掉落,驚疑不定:“你…你是何方妖孽?”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那倒掛著的“妖孽”三兩口啃完桃子,順手把桃核一丟,桃核“噗”地一聲,深深嵌入不遠處的地麵。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俺老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花果山水簾洞齊天大聖孫悟空是也!”他一個輕巧的翻身,穩穩當當落在黛玉麵前幾尺遠的地上,金箍棒不知何時已縮小成繡花針般大小,被他隨意地彆在耳後。他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金睛火眼好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風一吹就要倒似的、滿臉淚痕的小姑娘。
“小丫頭,你哭啥?一個人在這兒挖坑埋這些勞什子花瓣做甚?”他湊近了些,那股子蟠桃的清甜氣息混著他身上一種奇異的、如同山野風暴般的蓬勃生氣,撲麵而來。
黛玉被他看得窘迫,下意識後退一步,用帕子按了按眼角,那點未落的淚珠終究被吸了回去。她偏過頭,避開那雙過於灼亮的眼睛,聲音細若蚊呐:“花開花落,本是天道,埋了它們,讓它們歸於淨土,也算…乾淨。”
“乾淨?”孫悟空撓了撓頭,一臉不解,“落地上爛了不一樣是土?你這挖坑埋花的功夫,夠俺老孫啃十個大桃了!”他像是想到了什麼,忽然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俺曉得了!你是嫌花不夠多,埋得不痛快是吧?”
不等黛玉反應,他“噌”地一下又躥上了旁邊一棵開得最盛的桃樹。耳後的金箍棒瞬間變長,握在手中。
“小丫頭,看好了!”孫悟空嘿嘿一笑,金箍棒帶著萬鈞之勢,朝著那掛滿繁花的枝丫猛地一掄!
“呼——嘩啦啦!”
仿佛平地起了一陣狂風,又似下了一場傾盆的花雨。整棵樹的枝椏瘋狂搖曳,無數粉白的花瓣被巨力震脫,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傾瀉而下!瞬間就將站在樹下的林黛玉,連同她剛剛堆起的小小花塚,徹底淹沒在一片洶湧澎湃的粉色汪洋裡。花瓣兜頭蓋臉,鑽進她的發髻,沾滿她的衣襟,甚至有幾片調皮地貼在她驚愕微張的唇上。
黛玉徹底懵了。她像個雪人般僵立在花瓣的洪流中,鼻端全是濃鬱的、幾乎令人窒息的甜香。這……這跟她想象中的淒美葬花,差了十萬八千裡!
“夠不夠?”孫悟空得意洋洋的聲音從花雨上方傳來,他蹲在樹杈上,抓著一把花瓣往下撒,如同在慶祝一場盛典,“不夠俺老孫再給你多搖幾棵樹!包管你埋個三天三夜都埋不完!哈哈哈!”
黛玉終於從那片香得發膩的花海裡掙脫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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