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聒噪,攪得人心頭火起。
怡紅院外的芭蕉葉子都蔫蔫地垂著,一絲風也無。
趙姨娘心頭那股無名火,被婆子們幾句“小戲子如今比正經主子還體麵”、“芳官連您屋裡的玫瑰露都敢糟蹋”撩撥得劈啪作響,直頂到天靈蓋。她越想越不是滋味,自己好歹是老爺的屋裡人,環哥兒和探春的親娘,竟連個下九流的小戲子都敢騎到頭上拉屎?
這口氣如何咽得下去!她猛地從炕上站起,也不管日頭毒辣,腳下生風,直撲怡紅院而去。
芳官正與幾個小丫頭在廊下陰涼處踢毽子,一身水紅綾子衫褲,額角汗濕,笑聲清脆,像一串滾落玉盤的珠子。趙姨娘一頭撞進這快活景裡,劈手便朝芳官臉上抓去:“小淫婦!你是我家用銀子買來學戲的,不過娼婦粉頭之流!下三濫的玩意兒,也敢糟蹋我的東西!好大的膽子!”
芳官猝不及防,臉上火辣辣地挨了一下,毽子“啪嗒”掉在地上。她先是一愣,隨即一股邪火“騰”地竄起,哪裡還管什麼姨娘不姨娘。她捂著臉,一雙杏眼瞪得溜圓,聲音尖利得刺破沉悶的空氣:“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你算哪門子正經主子?不過跟我一樣是這府裡的玩意兒!我糟蹋了誰的?你拿出贓證來!沒的在這裡血口噴人!”她索性豁出去了,挺著小小的胸脯,像隻炸了毛的鬥雞,“有本事你找太太、找老太太評理去!在這裡充什麼夫人娘子!”
“反了!反了天了!”趙姨娘氣得渾身亂顫,隻覺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什麼體統規矩全拋到了九霄雲外,撲上去就要撕芳官的嘴,“我撕了你這爛了舌頭的娼婦!”
一時間,廊下雞飛狗跳。芳官年紀雖小,身段卻靈活,左躲右閃,嘴裡依舊不依不饒:“你打!你隻管打!打壞了老太太的‘玩意兒’,看你有幾個膽子擔待!”小丫頭們拉架的拉架,尖叫的尖叫,亂成一鍋滾沸的粥。
恰在此時,一道清冷的聲音穿透了這片混亂的喧囂:“住手!”
眾人如被冰水澆頭,瞬間僵住。隻見探春扶著侍書的手,靜靜立在月亮門洞下。她一身素淨的藕荷色衫子,臉上無一絲笑意,目光沉沉地掃過扭作一團的趙姨娘和芳官,最後落在趙姨娘那因憤怒而扭曲的臉上。
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探春一步步走上前,裙裾紋絲不動。她並未看芳官,隻對著自己的生母,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珠砸地:“姨娘這是做什麼?和一個買來的小戲子撕扯扭打,成何體統?”
趙姨娘被女兒那冰冷的目光刺得一縮,滿腔的怒火頓時泄了一半,卻仍梗著脖子,指著芳官,聲音帶著哭腔:“三姑娘!你聽聽,你聽聽這小蹄子說的什麼話!她罵我……”
“我聽見了。”探春打斷她,語氣毫無波瀾,“芳官等十二個小戲子,本就是府裡花銀子買來,供主子們取樂的玩意兒。高興了,叫她們唱幾句頑頑;不高興了,擱在一邊便是。她們若犯了錯,自有管事嬤嬤們按規矩教訓,或打或罵,哪怕發賣了乾淨!何須姨娘您,親自下場,與這等微末之物動手動腳?”
“玩意兒”三個字,像淬了毒的針,狠狠紮進芳官的心窩。她猛地抬頭看向探春,方才對著趙姨娘的那股潑辣勁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慘白的臉色和微微顫抖的嘴唇。
廊下看熱鬨的婆子丫頭們,眼神也瞬間變了,方才還覺得芳官伶俐膽大,此刻再看她,那水紅的衫子也掩不住她“玩意兒”的底色。
探春的目光終於落在芳官身上,那眼神平靜得像看一件擺設:“芳官,姨娘縱有不是,也輪不到你來頂撞。下去,自去管事嬤嬤那裡領罰。”她的聲音裡沒有憤怒,隻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漠然,比趙姨娘的撕打更讓芳官感到刺骨的寒意。
芳官咬著唇,一聲不吭,深深地看了探春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有屈辱,有怨憤,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灰敗。她猛地一甩頭,推開身邊的小丫頭,飛快地跑了,像隻受傷的雀兒消失在回廊深處。
趙姨娘被女兒一番話噎得臉色青白交錯,嘴唇哆嗦著:“我…我是氣不過!她們眼裡根本沒我這個……”
“姨娘!”探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不住的疲憊和深重的失望,“您要的‘尊重’,就是靠和一個小戲子當眾廝打來掙嗎?”她逼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錐心,“您看看您現在的樣子!您這樣鬨,除了讓滿府的人看笑話,讓環兒被人指著脊梁骨說‘姨娘上不得台麵’,讓我這個女兒也跟著沒臉,還能得到什麼?您但凡有一分明白,就該知道自重!何苦聽那些彆有用心婆子的挑唆,自輕自賤,鬨得如此不堪!”
趙姨娘被問得啞口無言,女兒眼中那毫不掩飾的痛心和鄙夷,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她囁嚅著,想說什麼,卻終究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剩下滿臉的狼狽和茫然。周圍那些婆子丫頭們探究的目光,此刻更是火辣辣地灼燒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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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不再看她,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脊背,仿佛要將方才那一幕帶來的所有汙濁和難堪都甩開。她轉身,對著侍書道:“去回老太太、太太,就說這裡無事,一點小口角,已經處置了。”聲音恢複了慣常的平靜,仿佛剛才那場風暴從未發生。
侍書應聲而去。探春獨自立在原地,廊下隻剩下她和失魂落魄的趙姨娘。陽光透過濃密的枝葉,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微微仰起頭,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頰上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底翻湧的複雜情緒——是憤怒,是悲哀,是恨鐵不成鋼的無力,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對這個生身之母的憐憫。蟬鳴依舊聒噪,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她睜開眼,目光落在遠處探出院牆的一角飛簷,那象征著秩序與威嚴的所在。她抬手,指尖極輕地拂過鬢角,仿佛要拂去一絲看不見的塵埃,然後,挺直了那纖細卻異常堅韌的脊梁,一步一步,穩穩地離開了這片令她窒息的是非之地。陽光將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帶著一種孤絕的清冷。
趙姨娘呆呆地看著女兒挺直遠去的背影,又低頭看看自己方才撕扯時弄皺的衣襟和指甲縫裡可能殘留的絲線,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羞恥感終於排山倒海般將她淹沒。她踉蹌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隻覺得這盛夏驕陽,竟照得人渾身發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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