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命司前,孽海情天的風忽然凝滯了。
警幻仙子垂目望去,那麵映照人間悲歡的孽鏡台,此刻正嗡嗡震鳴,鏡麵波紋蕩漾,攪碎了原本流轉的宿命圖景。她眉間微蹙,素來清冷無波的眼底,竟掠過一絲訝然。這方司掌人間生死薄冊的聖境,亙古如寒潭死水,今日卻為一股沉鬱的、不容忽視的怨氣所激蕩。
怨氣源頭,竟是一群不該在此刻彙聚的魂靈。
林黛玉來了。魂體縹緲如煙,通身還裹著未散儘的瀟湘竹的清冷氣息。她那雙曾為一人流儘血淚的眸子,此刻倒映著孽鏡台上人間百態,竟浮起一層比生前更深的悲憫與蒼涼。她身後,晴雯的影子也漸漸凝實,發梢似乎還帶著怡紅院那夜被強行拖拽時的散亂,眉眼間的倔強鋒利如舊,隻是淬上了一層幽冥的寒霜。金釧兒、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迎春、香菱……那些或剛烈、或柔順、或無辜的魂影,一個接一個自孽鏡台深處浮現。她們生前如同被狂風驟雨摧折的春花,零落成泥,如今魂聚一處,那無形的悲憤與不甘,竟撼動了薄命司亙古的基石。
孽鏡台嗡鳴愈烈,鏡光陡然大盛,如一輪慘白的太陽,將太虛幻境照得一片森然。鏡中景象流轉,人間榮寧二府的喧囂頹靡纖毫畢現。赫然是薛蟠那張醉意醺醺、滿是油汗的闊臉,他正摟著新買的歌姬,在錦香院中縱情狂笑,杯盤狼藉,酒汙濺滿了華貴的袍袖。那笑聲粗嘎刺耳,穿透孽鏡,直刺入每個魂靈的耳鼓。緊接著,鏡光一轉,賈雨村端坐府衙高堂,冠冕堂皇,正提筆在關乎人命的判書上落下鐵畫銀鉤。他下顎微抬,嘴角噙著一絲誌得意滿的冷笑,袍袖間仿佛還殘留著為攀附權貴而構陷恩人時染上的血腥氣。那冷笑,如同淬毒的針。
“好!好得很!”晴雯的魂影猛地一顫,周身爆出刺目的白光,生前被誣陷、被驅逐、被摧折至死的無邊屈辱瞬間吞噬了她。她厲嘯一聲,那聲音不再是人間少女的清亮,而是裹挾著九幽寒風的尖利,“我們這些清清白白、礙著誰眼的,倒一個個填了溝壑!那等吃人不吐骨頭的醃臢潑才,倒披著人皮,在世上作威作福,享儘富貴榮華!”她雙手猛地向前虛空一撕,生前“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的烈性在死後化作一道無形的罡風,直撲孽鏡台上賈雨村那張虛偽的臉孔。鏡麵被這股怨力衝擊,賈雨村的麵容瞬間扭曲、碎裂,如同被重錘擊中的琉璃,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裂痕蛛網般蔓延開來,但隨即又詭異地彌合如初,那張道貌岸然的臉依舊在鏡中冷笑。
金釧兒向前飄了一步,幽咽之聲如冰泉滴落寒潭:“王夫人腕子上那串佛珠,撚得可還順手?我不過一句玩笑……清白身子跳了井,倒成了她們口中輕狂該死的罪證!”她緩緩抬起虛幻的手,指向鏡中榮國府那口吞噬了她的深井,井水在鏡中映出詭異的黑光。尤三姐的身影凝立在最前,紅衣獵獵,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焰。她望著鏡中柳湘蓮決絕遠去的背影,眼中沒有淚,隻有焚儘一切的決絕:“鴛鴦劍飲了我的血,夠不夠洗清他眼裡的臟?我尤三姐,生要愛得痛快,死也要死個明白!可這世道……容不得明白!”她的聲音斬釘截鐵,震蕩著虛空,那柄曾刎頸的鴛鴦劍虛影在她身側嗡鳴震顫,劍鋒直指鏡中那個讓她付出血與命、卻連一個解釋機會都不肯給的冷酷人間。
香菱的魂影最為黯淡,如同風中殘燭。她癡癡望著鏡中薛蟠醉醺醺的醜態,以及夏金桂那張刻薄陰毒的臉,聲音細弱飄忽,卻字字泣血:“菱花……鏡裡的菱花……原是甄家的英蓮……開過的……也謝了……被活活碾成了泥……”她周身散發出濃重的藥氣與絕望,那是被“薛”與“夏”兩座大山一點點碾碎魂魄的痛楚。她指尖微動,一縷極淡的、帶著藥味和血腥氣的怨氣,絲絲縷縷滲入孽鏡,鏡中薛蟠那張狂笑的臉,眼窩處似乎短暫地凹陷了一下,顯出幾分枯槁的死氣,旋即又被酒色充盈。
林黛玉始終未發一言。她隻是靜靜立在那裡,如同瀟湘館裡一竿最清瘦的竹。然而,當她那雙曾為賈寶玉流儘淚水的眼眸,緩緩掃過鏡中賈雨村批閱卷宗時冷酷的側臉,掃過薛蟠醉生夢死的醜態,最後定格在賈府那依舊笙歌燕舞、卻早已埋下傾頹禍根的大觀園時,兩行清淚,竟無聲地自她魂體眼中滑落。那淚珠並非人間之水,落下時如同寒星墜地,帶著刺骨的冷意和洞穿一切虛妄的澄澈。淚珠滴在孽鏡台上,鏡麵發出“嗤嗤”的灼響,賈府那繁華錦繡的幻象瞬間被灼出兩個黑洞,露出內裡朽木般的敗絮與不堪。黛玉的淚,比晴雯的撕扯、金釧兒的幽咽、尤三姐的控訴、香菱的泣血,更沉重地敲打在孽鏡台上,無聲地宣告著這“千紅一哭,萬豔同悲”背後,是怎樣一種徹骨的荒謬與不公。
警幻仙子廣袖輕拂,一股柔和卻沛然的力量拂過,勉強平息了孽鏡台的劇烈震蕩和魂靈們衝天的怨氣。薄命司內,死寂重新降臨,但這死寂比任何喧囂都更沉重,壓得仙闕瓊樓都黯淡無光。警幻的目光掃過下方那一張張或悲憤、或哀傷、或決絕的年輕麵孔,最終落回那麵映照荒唐人間的孽鏡。鏡中,賈雨村已放下判筆,正與同僚把酒言歡,臉上是春風得意的紅暈;薛蟠摟著歌姬,鼾聲如雷,涎水淌滿了衣襟。他們活得如此“踏實”,如此“興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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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幻仙子的聲音如同九天之外飄落的雪,帶著亙古的寒意與洞徹的悲憫,在死寂的司中緩緩響起:
>“癡兒們,豈不聞‘好知青塚骷髏骨,便是紅樓掩麵人’?這薄命司中名冊,早已注定爾等淚儘、冤沉、情殤、命隕。非為天意不公,實乃人間自汙。那等濁物,身披錦繡,心若豺狼,縱享人間富貴,亦不過是行屍走肉,徒具人形。他們活著,日日啖食自身罪業,沉淪欲海,永墮泥犁而不自知——這,便是他們的‘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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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穿透孽鏡,仿佛看到賈雨村在權勢傾軋中夜夜驚悸,薛蟠在酒色掏空下形銷骨立。
>
>“爾等芳魂雖散,然一點靈犀不昧,清質長存,終將歸於這離恨天外,清淨之鄉。而彼等,縱皮囊苟活百載,其魂魄早已在人間自築的煉獄中,受儘永世煎熬。生與死,孰幸孰悲?”
>
>警幻廣袖再揚,指向那麵映著人間醜態的孽鏡,聲音陡然轉冷,如金玉交擊:
>
>“看!這便是‘活著的死’!這便是——‘該死的不死’!”
話音落處,孽鏡台上光華驟斂,隻餘下薛蟠與賈雨村在各自醉生夢死與道貌岸然中的影像,被永遠釘在了那冰冷的鏡麵深處。鏡光幽暗,恰似一口深不見底的活棺材,映照著兩張活死人扭曲的皮囊——他們呼出的每一口濁氣,都在加速那副華麗皮囊的腐敗;他們享受的每一次歡愉,都在將靈魂更深地釘入無間地獄的業火。
薄命司重歸死寂。唯有那凝固在鏡中的兩張臉,成了“活著的死”最驚心、也最諷刺的注腳。芳魂杳杳,孽鏡幽幽,照見這塵寰顛倒的生死簿,原來最酷烈的刑罰,不是魂歸離恨天,而是帶著一身洗不淨的罪孽,在這肮臟的人間,長久地、清醒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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