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捏著那繡著不堪入目圖樣的香囊,指尖冰涼,指節捏得發白。繡春囊的絲線在燭火下泛著詭異的油光,像一條盤踞在她心頭的毒蛇。她耳邊嗡嗡作響,隻餘王善保家那刻意壓低的、淬著毒汁的聲音:“太太容稟,園子裡頭,就數那寶玉屋裡的晴雯最不成個體統!仗著有幾分模樣,妖妖調調,不成個體統!寶玉…怕是早被這起小蹄子勾帶壞了!”
“查!”王夫人從齒縫裡擠出這個字,聲音冷得像冰窖裡凍了千年的鐵。
抄檢大觀園的風暴刮過,怡紅院卻成了個古怪的例外。箱籠翻了個底朝天,除了些姑娘家尋常的脂粉玩意兒,竟連根可疑的線頭也無。王善保家的訕訕退下,晴雯雖被王夫人厲聲嗬斥、病中被拖下炕來,那罪名卻終究懸在了半空,未落到實處。
風暴眼似乎平息了兩日。王夫人端坐正房,麵前的茶早已涼透。她指節無意識地敲著紫檀木的桌麵,那“篤、篤”的輕響,在沉寂裡格外瘮人。一個念頭在她腦中盤旋、膨脹,壓過了對晴雯的厭惡——有人,就在剛才,在她耳邊遞了另一番話,比繡春囊更讓她心驚肉跳:
“太太明鑒,晴雯不過是個出頭椽子。要緊的是寶二爺!他如今大了,人事漸通,可架不住屋裡那群狐媚子沒日沒夜地挑唆勾引!您想想,那些丫頭仗著在二爺跟前得臉,什麼下作話不敢說?什麼醃臢事不敢想?一個晴雯倒了,後頭還有十個八個!若不連根拔了這些禍害,二爺……二爺的名聲前程可就……”
那聲音不高,帶著老婦特有的渾濁喘息,卻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紮進王夫人最深的恐懼裡。那告密者是誰?她沒露麵,隻托了個不起眼的小丫頭,遞進來一張揉得皺巴巴、字跡歪扭的紙條。紙條上,字字句句,都是怡紅院最私密的陰私。
“好,好得很!”王夫人猛地拍案而起,茶盞震得叮當亂響,眼底一片陰鷙的寒光,“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那裡!當我真瞎了聾了不成!”她想起紙條上那句“同日生日就是夫妻”,想起那些丫頭在寶玉麵前肆無忌憚的調笑,一股冰冷的邪火直衝天靈蓋。晴雯?那隻是個引子。這怡紅院,是得徹底清一清了!
翌日,怡紅院的天,徹底塌了。
王夫人端坐正中,麵沉如水。滿屋的丫頭,從襲人到最末等的小丫頭,戰戰兢兢跪了一地,空氣凝滯得能擰出水來。老嬤嬤們垂手侍立兩旁,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木雕泥塑一般。
“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王夫人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子刮過地麵。
死一般的寂靜。一個粗使小丫頭抖得篩糠一般,頭埋得更低了。旁邊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子,眼皮也不抬,枯枝般的手指徑直戳過去:“回太太,這一個,叫蕙香,也叫四兒。”
王夫人的目光像兩把淬了寒冰的刀子,瞬間釘在四兒慘白的臉上。“哦?四兒?”她嘴角扯出一個極冷的弧度,“好個不怕臊的蹄子!背地裡說的,什麼‘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那嘴裡吐出來的金玉良言?打量著我隔得遠,就不知道你們這起小妖精的把戲了?”
四兒如遭雷擊,渾身血液都衝到了頭頂,又瞬間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一片死灰。她驚恐地抬頭,撞進王夫人洞悉一切、冰冷厭惡的眼神裡。那話,是她和寶玉玩笑時,躲在假山石後悄悄說的!怎會…怎會傳到太太耳朵裡?!巨大的羞恥和恐懼攫住了她,眼淚斷了線似的砸在冰冷的地磚上。
王夫人不再看她,那嫌惡的眼神像丟開一塊臟抹布。她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年輕嬌豔、此刻卻寫滿驚惶的臉:“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每一個字,都裹著淬毒的冰碴子。
怡紅院,成了刑場。晴雯被架出去時,病得隻剩一口氣。芳官被指為“戲子沒好人”,哭喊著被拖走。四兒,連同幾個王夫人看著“妖嬈不順眼”的,一並被堵了嘴攆了出去。襲人臉色煞白,冷汗浸透了裡衣,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認出了那些被精準點出的陰私話,每一句都隻可能在怡紅院這方小天地裡流傳。告密者,就在這院子裡!就在這些看似恭順、垂首侍立的老婆子中間!
風暴過後,怡紅院一片死寂。殘花敗葉被踩進泥裡,零落不堪。院牆外,隱約傳來壓抑的啜泣,是哪個被攆丫頭的最後哀音。廊下陰影裡,李嬤嬤拄著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緩緩地、一下一下地,踱著步。她臉上沒什麼表情,溝壑縱橫,像一塊乾涸龜裂的河床。渾濁的老眼掃過空了許多的下房,掃過那些緊閉的、曾經傳出過嬌笑的門窗。
拐杖頭落在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篤”的悶響,一聲聲,敲在劫後餘生的丫頭們緊繃的神經上。她走得很慢,享受著這死寂,享受著空氣裡殘留的驚恐氣息。曾幾何時,這些小蹄子在她麵前何等輕狂?她這奶過哥兒的體麵嬤嬤,竟被視若無物!那楓露茶的羞辱,那被稱作“老貨”的輕蔑,那被徹底遺忘在角落的孤冷……像無數根毒刺,日日夜夜紮在她日漸衰朽的心上。
王善保家的告倒了晴雯,不過是撕開了一道口子。真正遞上那致命一刀、讓王夫人徹底發狂清洗的,是她!是她憑著對這院子角角落落的熟悉,憑著幾十年練就的察言觀色,更憑著積攢了太久的怨毒,將那些丫頭們得意忘形時吐露的、自以為隱秘的私語,一字不漏地記下,再淬上最惡毒的揣測,裹挾在“為哥兒好”的大旗下,遞到了王夫人最恐懼的命門上。
四兒那句天真的“夫妻”戲言,芳官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都成了她複仇的砝碼。看著她們被拖走時絕望的眼神,李嬤嬤心裡那口憋了太久的濁氣,終於長長地、無聲地吐了出來。她乾癟的嘴唇似乎極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隨即又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
她踱到院門口,渾濁的目光投向遠處王夫人正房那肅穆的飛簷。屋裡的太太此刻想必是舒坦了些,覺得自己替兒子掃清了“禍害”吧?李嬤嬤收回目光,臉上依舊是那副古井無波的漠然,隻那握著拐杖的手,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這深宅大院,終究是容不下無用之人的一點念想,也容不下失勢者的半分尊嚴。她佝僂的背影融進暮色裡,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卻依舊散發著陳腐奶腥氣的舊抹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