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的笑聲混合著這奇特的聲響,在月光下回蕩,恣意張揚,蓋過了庭院裡微弱的蟲鳴,也驚醒了棲息在簷下的鳥雀。廊下陰影裡,一個小丫頭抱著換洗的衣物匆匆走過,被這突如其來的狂笑驚得渾身一抖,腳下絆蒜,差點摔倒。
她慌忙扶住柱子,驚恐地抬眼望去,隻看見晴雯映著燈光的側臉,那笑容燦爛得近乎妖異,手中正將又一幅精美的扇麵撕成碎片,隨手拋灑。碎絹如蝶,紛揚落下,有幾片甚至飄到了小丫頭的腳邊。
她大氣不敢出,像受驚的兔子,貼著廊柱的陰影,飛快地溜走了,留下身後那片被撕裂的、昂貴的狼藉,和那仍在夜色中回蕩的、無所顧忌的歡笑。
自那裂帛千金的一夜後,晴雯的心像是徹底掙脫了無形的枷鎖,往日裡尚存的三分謹慎,七分顧忌,被寶玉那毫無底線的縱容衝得七零八落。
她如同一株吸飽了養分又失了修剪的蔓草,在怡紅院這方小小的天地裡,恣意地、甚至是張狂地蔓延開來,再不把什麼規矩體統放在眼裡。
一日,寶玉晨起懶怠,歪在榻上對著書卷皺眉。晴雯端了茶進來,瞥見他愁苦模樣,丹鳳眼一挑,便湊上前去:“我的爺,何苦對著這些勞什子熬神?橫豎老爺今日未必得空查你功課。”她聲音壓得低,卻帶著一種蠱惑的甜膩,“不如就說早起被風吹了,身上不受用,告一日假豈不清淨?”
她纖長的手指,帶著若有似無的幽香,輕輕拂過寶玉的額頭,試那根本不存在的熱度。
寶玉本就畏父如虎,被她這般一攛掇,那點微弱的讀書心思立刻拋到了九霄雲外,隻覺此計甚妙,連連點頭,果然就裝起病來。襲人看在眼裡,眉頭微蹙,嘴唇動了動,終究隻是無聲地歎了口氣,默默收拾起被寶玉丟開的書本。
晴雯的脾氣,也如同澆了油的火苗,愈發熾烈難控。小丫頭墜兒笨手笨腳打翻了她剛調好的胭脂膏子,鮮紅的膏體潑灑在青磚地上,刺目得很。晴雯柳眉倒豎,劈手就抓起炕幾上做針線的銅頂針,作勢要戳過去,聲音尖利得能刺破耳膜:“作死的小蹄子!眼珠子叫狗吃了?整日毛手毛腳!再不長記性,仔細我拿簪子戳爛你這雙沒用的爪子!”墜兒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在地,渾身篩糠般抖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隻一個勁地磕頭。那銅頂針寒光閃閃,映著晴雯盛怒的臉,駭得旁邊幾個小丫頭都白了臉,噤若寒蟬。
她對上那些積年的婆子,更是寸步不讓。
管園子花木的何婆子,因掐了怡紅院廊下幾朵開得正好的月季去插瓶,被晴雯撞個正著。晴雯幾步搶上前,指著何婆子的鼻子便罵,聲音又脆又亮,半個院子都能聽見:“老貨!眼皮子就這麼淺?怡紅院的東西也是你能伸手的?打量我們二爺好性兒,就蹬鼻子上臉了?再讓我瞧見你手腳不乾淨,看不立刻回了林之孝家的,捆了你攆出園子去!讓你一家子喝西北風!”何婆子被罵得老臉紫漲,又羞又惱,哆嗦著嘴唇卻不敢還一句嘴。她死死攥著那幾朵月季,花瓣在她粗糙的手掌裡被捏得稀爛,渾濁的眼睛盯著晴雯甩袖而去的背影,那裡麵淬著的怨毒,濃得幾乎要滴出來。
旁邊幾個看熱鬨的婆子互相交換著眼色,撇著嘴,低聲的議論像陰溝裡的暗流,在花叢樹影下窸窣作響:“狂得沒邊了……”“小蹄子,仗著有幾分顏色……”“看她能狂到幾時……”
怡紅院的丫頭們,本就是大觀園裡人人側目的存在。仗著寶玉在老太太、太太麵前的得寵,她們的行事做派,天然就帶著三分傲氣,七分輕狂,尋常的丫頭婆子輕易不敢招惹。
而晴雯,無疑是這狂瀾之中最耀眼、也最銳利的那一朵浪尖。她美得驚心,也烈得灼人。彆的丫頭或許還懂得在人前收斂一二,她卻偏不。她就是要穿那掐金挖雲的紅綾襖,就是要梳那最時新也最招搖的發髻,就是要將怡紅院的門檻守得鐵桶一般,將寶玉護得密不透風,容不得旁人半點置喙和染指。
她的伶牙俐齒,她的火爆性子,她那被寶玉寵出來的、天不怕地不怕的驕縱,讓她成了怡紅院一道最鮮明也最招風的旗幟。
日子久了,大觀園裡私下便有了定論:怡紅院,那是閻羅殿前小鬼難纏的地界兒,任誰想踏進一步,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而晴雯,便是那閻羅殿前執掌刑名、最是尖牙利爪不容情麵的急先鋒,是那根最先探出高牆、承了最多風刀霜劍的“出頭椽子”。
夏日的午後,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怡紅院正屋裡,簾櫳低垂,隔開了外頭的暑氣,也隔開了隱約的人聲。
王夫人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麵沉如水。她保養得宜的手指,此刻卻緊緊攥著膝上一方素色錦帕,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下首垂手侍立的,是寶玉的乳母李嬤嬤,她微微佝僂著腰,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地鑽進王夫人耳中:
“……那蹄子,真真是個禍害妖精!仗著有幾分顏色,勾著哥兒的心,無法無天!前兒還攛掇著哥兒裝病逃學,那點子鬼心思,打量誰不知道?她自己,更是沒個尊卑上下,成日打扮得妖妖調調,比正經主子還像主子!小丫頭子們見了她,嚇得跟避貓鼠兒似的,動輒打罵,前兒還抄起頂針要戳墜兒那丫頭呢!
園子裡的婆子們,哪個沒挨過她的刻薄話?張口閉口就要攆人出去,恨得人牙癢癢……更彆提她那輕狂樣兒,病西施似的歪著,哼些個沒廉恥的曲兒……”李嬤嬤的聲音帶著一種積怨已久的、刻意渲染的怨毒,將晴雯的種種“罪狀”一一數落,末了,不忘重重補上一句,“太太!這等狐媚子、攪家精留在哥兒房裡,天長日久,還不知把哥兒引到什麼歪路上去!哥兒可是要考功名、光宗耀祖的啊!容不得這等下作東西禍害!”
王夫人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那兩簇幽冷的火焰越燃越熾。李嬤嬤每說一句,那火焰就跳動一下,最終凝成一片凍徹骨髓的寒冰。她想起自己偶然路過怡紅院角門時瞥見的那一幕:
一個穿紅綾襖的身影,正指著管花木的何婆子厲聲斥罵,那姿態,那氣焰,儼然一副主子的派頭。又想起前些日子寶玉“偶然風寒”告假,襲人那欲言又止、隱含憂慮的眼神……原來根子在這裡!
所有的線索,所有的風聞,在這一刻被李嬤嬤的話語串連起來,指向那個叫晴雯的丫頭。王夫人胸中那股鬱積多時的、對兒子身邊“狐媚”隱患的焦慮和厭惡,終於找到了一個具體而明確的傾瀉口。她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氣息冰冷,仿佛帶著霜雪的味道。攥著錦帕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柔軟的肉裡。
“好……好得很……”王夫人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低沉,卻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令人心悸的平靜,“我竟不知,我眼皮子底下,養出了這等無法無天的東西!”
窗外的蟬鳴,在這一刻顯得格外刺耳,像是為某個結局敲響的、單調而冷酷的喪鐘。那根探出怡紅院高牆、承了太多風霜雨露的椽子,在無人察覺的角落,已然悄然腐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