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太妃來賈府選和親貴女時,探春眼底含恨幾乎要撕碎繡帕。
我——二小姐賈迎春,卻在袖中摩挲著溫潤的棋子,主動向前一步:“臣女願往。”
遠嫁異國那日,探春哭得肝腸寸斷。
我——賈迎春,掀開車簾最後回望漫天風雪中的神京,袖中棋子冰涼如鐵。
當敵國王子當眾譏諷中原女子軟弱可欺,我——賈二小姐,卻指尖閒閒敲著案上棋盤。
“殿下,一局定輸贏如何?”
他輕蔑應戰,卻不知我手中每一顆棋子,都淬著沉寂十五年的鋒芒。
南安太妃駕臨的消息,像塊浸透了冰水的沉甸甸的絨布,驟然蒙在了整個榮國府頭上。先前隱隱綽綽的風聲,此刻成了懸在頭頂、寒光凜冽的利刃——她是來選人的,選一個頂替她那不爭氣的侄女,去那萬裡黃沙、言語不通的番邦,結那屈辱的和親。
榮禧堂裡,燭火通明,卻照不亮人心底的晦暗。鎏金博山爐裡沉水香的青煙嫋嫋升騰,那平日裡清心安神的雅致氣味,此刻聞著,隻覺滯重得壓人肺腑,帶著一種不祥的甜膩。太妃端坐主位,滿頭珠翠在燭光下閃著冷硬的光,保養得宜的臉上,一絲笑意也無,隻餘下審度的銳利目光,緩慢地掃過下首垂首侍立的幾位賈府姑娘。
空氣凝成了粘稠的膠。探春站在最前頭,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杆繃緊到極致的青竹。垂在身側的雙手死死攥著腰間係的那塊水綠色繡帕,指節因用力而根根發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脈微微凸起。
她死死咬著下唇,唇瓣幾乎沒了血色,唯有那雙素來清亮有神的杏眼,此刻燃著兩簇幽暗的火焰,屈辱、不甘、憤怒……種種激烈的情緒在那火焰裡翻滾、灼燒,幾乎要將那方薄薄的絲帕撕成碎片。
她能感覺到太妃那冰錐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最久,那目光仿佛有形有質,帶著沉甸甸的份量,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我——賈二小姐,站在稍後的位置,與惜春並肩。周遭的一切喧雜——太太們小心翼翼的逢迎、太妃偶爾一兩句不鹹不淡的問話、惜春壓抑不住的細微抽氣聲——都像是隔著厚厚的水傳來,模糊而遙遠。袖袋深處,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幾枚隨身攜帶的棋子。象牙溫潤的質地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帶著一絲熟悉的微涼,棱角已被歲月和無數次無言的觸碰打磨得無比圓融,靜靜躺在掌心,像一顆顆沉默而堅硬的心。
這棋,伴我熬過多少深宅大院裡無人言說的長夜?《太上感應篇》的句子無聲流過心間:“禍福無門,惟人自召……”奶娘那張刻薄又糊塗的臉一閃而過,還有那累絲金鳳的鬨劇,當時的不爭不辯,不過是明白,那些身外浮華,何曾值得真正動心動氣?府裡的下人們私下議論,說二姑娘是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的木頭人,活脫脫一個“二木頭”。木頭?我心底隻餘一片無波的古井。
隻是這“木頭”,如今卻要被人當作貨品,挑揀著送去那未知的虎狼之地了。
視線掠過探春劇烈起伏的肩背,落到前方太妃那張無情的臉上。異國他鄉,言語不通,戰勝者的鄙夷唾罵……這些念頭盤桓不去。探春性子剛烈如火,若去了,那些折辱,每一句都將是紮向她心口的利刃,她如何受得住?怕是……怕是終會玉石俱焚。而我……我袖中的棋子又被指尖攏緊了些。孫紹祖那張暴戾猙獰的臉孔毫無預兆地撞入腦海,他那帶著酒臭的咆哮似乎又在耳邊炸響,身上那些被掐擰出的青紫傷痕仿佛又在隱隱作痛。那才是真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絕境。遠嫁和親?再糟,還能糟過被孫紹祖日夜折磨,最終被他活活打死的命數麼?至少,萬裡之外,身後還站著一個搖搖欲墜的故國名號,一層薄如蟬翼的“郡主”身份。沉默寡言,在那等地方,或許並非弱點。至於折辱……《太上感應篇》不是白念的。左耳進,右耳出罷了。
“太妃娘娘,”一個清冷平穩的聲音響起,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堂中滯重的空氣,帶著一種玉石相擊般的質地,瞬間壓下了所有低語。
眾人驚愕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如同無數根無形的針。連太妃那雙閱人無數的利眼,也終於舍得從探春身上挪開,帶著一絲意外和深沉的審視,落在我臉上。探春猛地側過頭,那雙被怒火燒得通紅的眼裡,清清楚楚地寫滿了難以置信的驚詫。
我向前穩穩地踏出一步。這一步,仿佛踏碎了某種無形的枷鎖。袖中的棋子滑入掌心,那熟悉的圓潤觸感給了我一種奇異的定力。迎著太妃探究的目光,我微微垂下眼簾,姿態恭謹,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在死寂的榮禧堂裡擲地有聲:“臣女賈氏迎春,願往。”
死寂。
連博山爐裡香灰簌簌落下的細微聲響都清晰可聞。太太們倒抽冷氣的聲音此起彼伏。王夫人手裡的佛珠“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滾出去老遠,她也渾然不覺。賈母渾濁的老眼猛地睜開,定定地看著我,嘴唇囁嚅了幾下,終究什麼也沒說,隻餘一聲沉沉的歎息。
南安太妃的眉頭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那審視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如刀,仿佛要將我從皮到骨都刮開看個通透。她沉默了片刻,那短暫的幾息,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終於,她緩緩開口,聲音裡聽不出喜怒:“你?賈府二姑娘?”
“是。”我抬起頭,目光平靜地迎上她的審視。沒有恐懼,沒有悲切,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潭水,映著跳躍的燭火。
太妃的視線在我臉上停留良久,似乎在衡量一件物品的成色。最終,那緊繃的嘴角幾不可察地鬆了一分,一絲極淡的、近乎玩味的弧度浮現出來。“倒是……有幾分膽色。”她不再看我,轉向賈母,語氣恢複了那種慣常的、帶著施舍意味的矜持,“既如此,老姐姐,我看這二姑娘,沉穩持重,倒是個合適的人選。身份上,也無礙。”
塵埃落定。
離京那日,天陰沉得如同潑了濃墨,朔風卷著細碎的雪粒,刀子似的刮在臉上。神京城門巍峨的輪廓在漫天風雪中顯得模糊而遙遠,像一幅褪了色的舊畫。
碼頭上,送行的場麵淒清得可憐。王夫人摟著探春,母女倆哭作一團。探春伏在母親肩上,肩膀劇烈地抽動著,那壓抑不住的嗚咽聲,被凜冽的寒風吹得斷斷續續,撕心裂肺。她那雙曾燃著不屈火焰的眼睛,此刻紅腫不堪,隻剩下無儘的悲苦與絕望。賈母由鴛鴦攙扶著,老淚縱橫,一遍遍念叨著:“苦了你了,我的兒……”邢夫人則木著一張臉,眼神空洞地望著渾濁的江麵,不知在想些什麼。
幾個粗使仆婦將最後幾箱貼著大紅“囍”字的箱籠抬上那艘巨大的官船。那船漆色尚新,在灰暗的天色和渾濁的江水裡,紅得刺眼,像一道流血的傷口。船帆沉重地垂落著,透著一股死氣沉沉的不祥。
“二姐姐!”一聲帶著哭腔的呼喚自身後傳來。
我腳步微頓,沒有回頭。風更緊了,卷起我身上那件半新不舊雪青緞麵鑲灰鼠毛比甲的衣袂,領口精心繡製的幾枚小小金線棋紋在風雪中一閃即逝。袖袋深處,那幾枚溫潤的象牙棋子緊緊貼著肌膚,此刻也浸透了深冬的寒意,涼得像冰。
“二姐姐……”探春掙脫了王夫人的懷抱,踉蹌著撲過來,死死抓住我的手臂,指甲幾乎要掐進我的肉裡。她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我,聲音嘶啞破碎,“為什麼……為什麼是你?是我……本該是我……”她眼底除了悲傷,還有濃得化不開的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羞愧。
我看著她布滿淚痕、年輕而痛苦的臉,心底那片古井般的平靜,終於被投入一顆小小的石子,漾開一圈極其細微的漣漪。我抬起未被抓住的那隻手,指尖冰涼,輕輕拂開她頰邊一縷被淚水沾濕的亂發。動作生疏而僵硬,帶著久不與人親近的疏離。
“三妹妹,”我的聲音在呼嘯的風雪中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奇異的溫和,仿佛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棋局已定。往後,珍重。”目光掠過她哭得通紅的眼,最終落在她緊緊攥著我手臂的那隻手上,那枚象征著她“玫瑰花”般刺人明豔個性的赤金鑲紅寶戒指硌得我生疼。
我緩緩地,但不容置疑地,將自己的手臂從她的鉗製中抽離出來。那微弱的牽扯感消失的瞬間,仿佛也徹底斬斷了與這方故土最後的溫情。
不再看身後那些悲泣的麵孔,我轉身,扶著侍女伸來的手臂,一步步踏上那架連接著官船與碼頭的窄窄跳板。木板在腳下發出沉悶而空洞的吱呀聲,每一步,都離那熟悉的神京遠了一步。
登上甲板,江風裹挾著冰冷的雪粒,劈頭蓋臉地打來。我走到船舷邊,最後一次回望。厚重的鉛灰色天幕沉沉壓下,風雪迷蒙中,神京城那巍峨的輪廓隻剩下模糊的剪影,像一頭蟄伏在天地儘頭的疲憊巨獸。城樓上幾點微弱的燈火,在漫天飛雪裡飄搖明滅,如同風中殘燭。
我靜靜地看著,臉上沒有淚,也沒有悲戚。袖中的棋子被指尖緊緊扣住,那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奇異地抵消了心口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洞。
“起錨——升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