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絲白瑪瑙碟子不見時，秋紋正低頭繡一個香囊，針尖在細緞上穿梭，靜得隻有絲線繃緊的微響。襲人立在槅子前，那空蕩蕩的凹槽像一隻失神的眼，直勾勾瞪著她。
“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哪去了？”聲音不高，卻沉甸甸壓下來。
丫頭們麵麵相覷，針線都停了。半晌，晴雯才像忽然記起：“給三姑娘送荔枝送去的，還沒拿回來呢。”
襲人眉頭擰緊：“家常送東西的家夥也多，巴巴的拿這個去？”話裡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豫——寶玉給探春送什麼，幾時輪到她來嫌奢費了？她隨即指派晴雯去取回，連同那對擱在賈母和王夫人處的聯珠瓶。
晴雯應了，嘴上卻溜出一句：“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目光似有若無掠過襲人新得的體麵衣裳。
晴雯與秋紋踏著秋日疏朗的光影往探春處去，一路無話。探春見了她們，目光在那瑪瑙碟子上流連片刻，終究沒說什麼，隻命侍書取來。碟子離了探春案頭，空出一塊刺眼的位置。回怡紅院的路上，晴雯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瑪瑙紋路，低低道：“白瑪瑙配紅荔枝，三姑娘是真愛惜這景兒……可惜了。”
碟子剛放回槅子空槽，襲人便端過兩個小掐絲盒子。紅菱與雞頭鮮果水靈剔透，新栗粉糕甜香暗浮。她利落地將瑪瑙碟子取出，把糕點挪入其中，雪白糕體襯著紅瑪瑙纏絲，果然鮮亮奪目。
“宋媽媽，”襲人喚過本處一個老嬤嬤，聲音和煦如常，“前日史大姑娘見這碟子好，一直念著呢。煩你走一趟，連這果子點心一並送去，就說寶二爺給姑娘嘗個鮮，這碟子，姑娘喜歡就留下頑罷。”
“留下頑罷”——輕飄飄四字，便將寶玉精挑細選、探春愛不釋手的雅物，定了性。
宋媽媽應聲去了。晴雯倚在門邊，看著襲人轉身的側影，忽然扯了扯嘴角，用隻有自己聽見的聲音低語：“好個‘留下頑罷’……三姑娘的喜歡，到底不如史大姑娘的念想值錢。這碟子，橫豎是公中的物件，襲人姐姐做得好大人情。”
那碟子輾轉到了湘雲手中時，湘雲正倚在枕上翻看舊日針線。她揭開絹包，是襲人托做的活計，針腳細密，隻是花樣略顯拘謹。目光觸及底下那纏絲白瑪瑙碟子，剔透玲瓏，盛著新栗粉糕，甜暖的香氣氤氳開來。
湘雲拈起一塊糕，指尖觸到冰涼的瑪瑙壁，一絲涼意直透心尖。她認得這碟子，探春得了時曾向她誇耀過寶玉的巧思。如今它卻盛著怡紅院的果子點心，被襲人一句“留下頑罷”，輕巧地送到了自己這裡。
窗外秋風掠過竹梢，沙沙作響。湘雲對著碟中潔白的糕點，忽然失了胃口。她輕輕放下咬了一小口的粉糕，指尖在瑪瑙碟冰滑的纏絲紋路上無意識地描摹。這碟子是好，好得貴重，好得燙手。正在這時，翠縷風風火火地跑進來，興奮道：“姑娘，寶二爺來了！”湘雲忙起身整理衣衫，寶玉笑著進來，一眼就看到那纏絲白瑪瑙碟子。“這碟子怎到了你這兒？”寶玉詫異。湘雲淡淡道：“是襲人姐姐送來的，說是你讓給我嘗鮮。”寶玉皺了皺眉，心中隱隱覺得不妥，卻也不好說什麼。
寶玉坐下，與湘雲閒聊幾句後，目光又落在碟子上，若有所思。他想起當初特意選這碟子給探春送荔枝，本是一番心意，如今卻被襲人這般安排。他起身拿起碟子，對湘雲道：“這碟子我還是拿回去罷，留著也是個念想。”湘雲微微一怔，隨即笑道：“也好，這貴重物件，我留著也不安心。”
寶玉帶著碟子出了湘雲住處，心中暗自思量，日後這送東西之事，還得自己多留意才是，莫要再被他人壞了心意。回到怡紅院，他將碟子放回槅子，襲人見了，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
襲人這份突如其來的“體己”，沉甸甸壓在心頭，倒像無聲的提醒——提醒她史大姑娘在賈府，終究是客。連主人家的心愛之物，也能因管事大丫頭一句話，轉手成了給客人的“玩意兒”。
碟子靜靜擱在案頭，映著窗欞透入的微光，紅白相纏的絲縷，如一張細密無聲的網。
當晚，月色如霜灑在怡紅院。寶玉躺在床上，望著那纏絲白瑪瑙碟子，心中煩悶難消。他喚來襲人，語氣中帶著幾分不滿：“你送碟子給雲姑娘，也該與我知會一聲。這物件本是我特意為三妹妹選的。”襲人忙福身賠罪：“二爺，我想著史姑娘喜歡，便自作主張了，也是怕拂了史姑娘的意。”寶玉眉頭緊皺：“可你這般行事，置三妹妹於何地？”襲人垂首，心中暗惱晴雯多嘴，麵上卻依舊溫順：“是我考慮不周，二爺莫要生氣。”
寶玉歎了口氣，揮揮手讓她退下。襲人退至門外，咬了咬嘴唇，眼中閃過一絲怨憤。她深知寶玉對姐妹們情誼深厚，卻也不甘自己的安排被如此指責。而晴雯在暗處瞧得分明，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輕哼一聲：“哼，這下知道厲害了吧。”這一場因碟子引發的風波，在怡紅院的夜中，悄然埋下了新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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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探春遣人來請寶玉。寶玉心中忐忑，不知是否因那碟子之事。到了秋爽齋，探春倒也未提碟子，隻與他談詩論文。然而，寶玉心中有事，應答間難免有些心不在焉。探春似是看出他的心思，待眾人散去，才輕聲道：“昨日那碟子，我雖喜歡，卻也知府中規矩。隻是姐姐這般行事，倒顯得我小家子氣了。”
寶玉忙賠罪：“是我沒安排好，讓三妹妹受委屈了。”探春微微一笑：“我也不是小氣之人，隻是這府中人事複雜，有些事還是要多留意。”
寶玉點頭稱是。回怡紅院後，寶玉將探春的話轉述給襲人，襲人心中懊悔，暗自責備自己莽撞。此後，襲人做事愈發謹慎，而那纏絲白瑪瑙碟子，依舊靜靜擱在槅子上，見證著這府中微妙的人情冷暖。
過了幾日，府裡來了位遠房親戚，是個年輕公子。這公子聽聞了那纏絲白瑪瑙碟子的美名，竟央著賈母想要討要。賈母不好拂了親戚麵子，便命人去怡紅院取。寶玉得知後，急得團團轉，這碟子已曆經幾番波折，如今又要被外人拿走，實在心有不甘。可賈母之命難違，他隻能眼睜睜看著小廝將碟子捧走。那小廝剛出怡紅院，卻一個踉蹌，碟子脫手而出，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片。
眾人皆驚，小廝嚇得臉色慘白，癱倒在地。消息傳到賈母處，賈母也覺可惜，但事已至此，也隻能作罷。這纏絲白瑪瑙碟子，終究沒能逃脫破碎的命運，而圍繞它發生的種種故事，也如那破碎的碎片，散落在怡紅院的角角落落，成為眾人心中一段難以忘懷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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