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碧送我進宮那日,指尖拂過我鬢邊新簪的宮花。
“姐姐瞧這清水臉,天生就是讓男人捧在手心的。”
她袖中甜膩的香籠著我,像裹屍布的綢緞。
後來我成了瑛貴人,禦花園裡被三阿哥攥住手腕時,才懂那日她眼底淬著什麼。
聖旨賜死的白綾懸上房梁時,前殿隱約飄來鑼鼓聲。
原來我的血,不過是她新婚夜的吉時紅妝。
浣碧的手指落在我鬢邊新簪的宮花上,那觸感冰涼滑膩,像深潭裡悄然遊過的蛇。她指尖微涼的觸感激得我鬢邊肌膚一陣細微的顫栗。
“姐姐,”她的聲音低柔婉轉,帶著一絲刻意的親昵,仿佛真與我血脈相連,“你瞧這小模樣,這清水臉,乾乾淨淨的,天生就是讓男人捧在手心裡疼的命。”那張端麗的麵龐湊近了些,近得我能看清她眼底深處那點幽微的、難以捕捉的寒光。她袖籠裡透出的香氣絲絲縷縷纏繞過來,甜得發膩,馥鬱得令人窒息,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口鼻之間。那一瞬間,我恍惚覺得那不是香,倒像是裹屍布上浸透了腐朽氣息的絲綢,正一圈圈勒緊我的呼吸。
那日,我被裹挾著送入這深不可測的宮闈。宮門在身後沉重合攏的悶響,隔絕了外間所有聲響,也像落鎖般,封死了我此生的來路。我成了“瑛貴人”。
這輕飄飄的名號落在身上,卻似浸透了水的錦緞,華麗而冰冷,沉甸甸地壓著骨頭。東西六宮的殿宇樓閣重重疊疊,飛簷鬥拱遮天蔽日,曲折的回廊九曲十八彎,我像一隻誤入巨大迷宮的幼獸,每日昏昏沉沉地摸索著,連哪座宮門朝哪邊開都辨不清楚。這宮裡的路,永遠走不到頭,也永遠看不清方向。
抬頭望去,高牆切割出的天空,永遠是那樣一塊令人心悸的、狹窄的灰藍色。
直到那日在禦花園。春光正好,禦花園裡繁花似錦,一片喧鬨的寂靜。我不過是循著人少的小徑低頭走著,想避開那些無處不在的、帶著審視與估量的目光。猝不及防,一道莽撞的身影猛地從旁側假山後撞出,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未經收斂的力道。我的手腕被一隻汗濕滾燙的手死死攥住,像被燒紅的鐵鉗驟然箍緊。我驚惶抬頭,撞進一雙燃燒著赤裸裸欲念的年輕眼眸裡——是三阿哥。
“貴人好模樣……”他喉結滾動,聲音乾澀而急迫,手指甚至帶著一絲顫抖,試圖更緊地嵌入我的皮肉。
那一瞬,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仿佛冰冷的潮水瞬間沒頂。我猛地向後掙脫,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重重地踉蹌著跌坐在堅硬冰冷的石子小徑上。腳踝處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但遠不及心底那轟然碎裂的絕望。手腕上被他攥過的地方,清晰地印著幾道赤紅的指痕,火辣辣地灼燒著,仿佛烙上了屈辱的印記。周圍花木依舊絢爛,陽光依舊明媚,但眼前的世界卻陡然褪儘了所有色彩,隻剩下灰蒙蒙的死寂。完了。這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紮進腦海深處。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浣碧那日拂過我鬢邊宮花時眼底那點幽寒的光,那甜得發膩的、令人窒息的香氣……所有被刻意忽略的細枝末節,此刻都帶著猙獰的麵目清晰地浮現出來。她哪裡是送我入宮,分明是將我親手推向了這早已張開、專為我準備的虎口!那一聲聲親昵的“姐姐”,那溫言軟語裡裹著的,是淬了劇毒的砒霜,是殺人不見血的刀鋒。她早就算準了,算準了我這張“清水臉”,在這深宮,在皇帝那或許尚未完全熄滅的、對玉嬈小主殘餘的念想裡,會招來怎樣的禍患。我,采蘋,從踏入王府那一刻起,在她浣碧的棋盤上,就已經是一枚注定要被犧牲掉的、該死的棋子!
風暴來得比預想的更快、更猛、更不留餘地。流言如同夏日的蚊蚋,一旦滋生,便迅速膨脹成鋪天蓋地的黑雲,嗡嗡地籠罩了整個東西六宮。關於我與三阿哥在禦花園“私相授受”、“舉止不端”的繪聲繪影的傳聞,像帶著瘟疫的風,無孔不入。每一道投向我的目光都充滿了鄙夷、探究,或是幸災樂禍的冰冷。
我試圖辯解,聲音微弱得如同蚊呐,瞬間就被那些更響亮、更“確鑿”的“證據”所淹沒。恐懼日夜啃噬著我的五臟六腑,寢食難安,形銷骨立。
最終,那判決如同三九天的冰瀑,轟然砸落,斷絕了所有生機。沒有審問,沒有辯白的機會,隻有一道冰冷刺骨的聖旨,寥寥數語,便宣告了我的終結——“賜自儘”。
那卷象征著最終裁決的白綾,被一個麵皮緊繃、毫無表情的老太監托在烏木盤子裡,無聲無息地送了進來。那白綾素淨得刺眼,像隆冬時節最冷最硬的霜雪,靜靜地躺在那裡,散發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死亡特有的甜腥氣息。它被兩個小太監手腳麻利地懸上了房梁,垂落下來,在空曠寂靜的殿宇中央,輕輕晃蕩著,形成一個冰冷的、等待吞噬生命的環。
殿內死寂,空氣凝固得如同寒冰。然而,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邊緣,一絲極不協調的、隱約的喧鬨聲,卻頑強地穿透層層高牆與緊閉的門窗,如同幽靈般飄了進來。是鑼鼓聲!高亢、尖銳、帶著一種刻意渲染的喜慶。咚鏘、咚鏘……一聲聲,一陣陣,敲打得人太陽穴突突直跳。間或還有幾聲嗩呐的尖嘯,劃破凝滯的空氣,那聲音淒厲得如同鬼哭,卻又強撐著吹奏出歡快的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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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聲音……這聲音……
我像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僵立在冰冷的地磚上,血液似乎瞬間凍結。這喧囂的鼓樂,這穿透死亡帷幕的“喜氣”,還能為了誰?浣碧!是她!今日正是她與果郡王的新婚之喜!那鑼鼓喧天,那嗩呐齊鳴,是她新婚之夜的吉時紅妝!我的血,我這條年輕而卑微的生命,不過是她通往那場盛大婚宴路上,一塊微不足道的墊腳石,一抹用來增添“吉兆”的猩紅底色!
原來如此!這就是她精心謀劃的一箭三雕!在皇帝麵前,她“大度”地獻上美人,彰顯她的“賢德”;在後院,她不動聲色地清除了一個可能分走果郡王憐惜的“隱患”;而對我,對她那位高高在上的“姐姐”甄嬛,她更是用我的性命,用這浸透了我冤屈和恐懼的血,送去了一份最“特彆”的新婚賀禮!她在用我的死,無聲地挑釁,無聲地宣告:看,這就是擋在我浣碧路上的人的下場!我的死訊,於她,不過是那喧囂鑼鼓裡一個微不足道的、甚至帶著“吉利”意味的音符!
徹骨的寒意,比那懸梁的白綾更冰冷,瞬間攫住了我,從腳底直衝頭頂。原來人心之毒,竟能淬煉得如此“精致”!不是明晃晃的屠刀,而是裹著最甜膩的糖霜,在溫柔的笑靨和親昵的絮語裡,將淬毒的針,悄無聲息地紮進你的命脈。讓你至死,方才能品咂出那裹在蜜糖裡的,致命的苦。
殿內死寂無聲,唯有那懸在梁上的白綾,在穿堂而過的、帶著深宮特有陰冷氣息的微風裡,極其輕微地晃動著,像一條等待獵物的、沒有生命的白蛇。遠處那喧囂的鑼鼓嗩呐聲,似乎更加清晰了些,穿透這凝固的死亡氣息,一聲聲,敲在我的耳膜上,也敲在我已然碎裂的心上。
我慢慢地,極其緩慢地抬起手,指尖顫抖著,撫向自己的脖頸。那裡空無一物,隻有皮膚下微弱跳動的脈搏。然而,指尖觸到的,卻是一種冰冷的、堅硬的幻覺——是那塊玉佩。浣碧在“送我”入宮那日,親手係在我腰間的“禮物”。她說那是清涼台舊物,能佑我平安。
平安?
指尖的顫抖愈發劇烈,幾乎無法控製。那冰冷的幻覺仿佛有了實質的棱角,狠狠刺痛了我的指腹。喉頭湧上一股無法抑製的腥甜鐵鏽味,我猛地咳嗆起來,身體因劇烈的咳嗽而劇烈地佝僂下去,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再抬頭時,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血霧,視野裡一片模糊的猩紅。
嗬……平安。
我最後的目光,越過那根懸垂的、等待我的白綾,穿透這富麗堂皇卻令人窒息的殿宇,投向不知名的虛空。仿佛看到浣碧那張端麗的臉,此刻定然敷著最精致的胭脂,穿著最華美的大紅嫁衣,端坐在洞房之中。她嘴角或許噙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勝利者的微笑,聽著窗外為她而奏響的喧天喜樂。那樂聲裡,每一個高亢的音符,都浸透了我的血。
也好。我無聲地扯動了一下嘴角,嘗到唇齒間那抹濃烈的腥鹹。就讓我的血,化作她紅蓋頭上最豔麗的那抹顏色吧。讓這深宮,永遠記住這“糖衣”包裹下,那毒針入骨的滋味。我閉上眼,朝著那冰冷的白綾,伸出了手。
殿外,那喜慶的鑼鼓,敲得震天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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