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被抬進賈母房中時,整個空間仿佛被無形的恐懼攥緊,抽乾了所有聲響。人們像被驚散的鴉雀無聲的鳥雀,又猛地聚攏過來。賈母的哭聲淒厲得能刺穿耳膜,王夫人伏在兒子血肉模糊的背上,肩膀劇烈地聳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空氣裡隻剩下窒息般的啜泣、壓抑的倒吸冷氣聲,以及那濃烈得化不開的血腥味,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胸口。
襲人幾乎是踉蹌著衝進這團混亂中央的。她的心跳得又急又重,擂鼓般撞擊著耳膜。然而,就在她眼看要撲到那張熟悉的楠木榻邊時,洶湧的人潮瞬間將她隔絕在外。她眼睜睜看著寶釵那雙平日裡執筆作畫的纖手,此刻正微微顫抖卻異常堅定地擰著冷帕子,疊得方方正正,小心翼翼敷在寶玉滾燙的額角;史湘雲平日大大咧咧的嗓門此刻壓得極低,正笨拙又焦灼地指揮小丫頭們遞水、拿藥;就連林黛玉那單薄得如同秋葉的身影,也擠在榻沿,蒼白的手指死死攥著一把素絹團扇,用儘全身力氣扇動,鬢角滲出細密的汗珠,那風卻微弱得可憐。
襲人的腳步猛地釘在原地。她的目光死死鎖住那張榻,鎖住那個伏在上麵、血肉模糊、生死未卜的人——那個本該由她親手照料、一切動靜都該由她最先知曉的人。一股冰冷的、尖銳的東西從心底猛地紮上來,直衝咽喉。那是委屈,是某種不容置疑的領地被粗暴踐踏的疼痛。這疼痛來得如此洶湧,幾乎要衝破喉嚨,化作一聲失控的尖叫。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嘗到一絲淡淡的腥甜,才堪堪將那尖叫壓回肚子裡。賈母撕心裂肺的哭聲還在耳邊回蕩,王夫人悲痛欲絕的背影就在咫尺,這鋪天蓋地的悲慟像無形的牆壁,將她隔絕在外,也將她即將爆發的委屈死死封住。她不能失態,尤其不能在這裡。她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幾個月牙形的、滲血的印痕,才硬生生將那股幾乎要撕裂她的洪流堵了回去。
屋裡人聲鼎沸,灌水的、打扇的、遞藥的、低聲啜泣的,人影幢幢,將那張臥榻圍得水泄不通。襲人幾次試圖上前,腳尖剛挪動一寸,立刻就有新的身影填補了那微小縫隙。她像個突兀的闖入者,被這密不透風的人牆禮貌而徹底地排除在外。她伸出的手懸在半空,徒勞地抓握了一下冰冷的空氣。那“插不下手”的感覺,此刻清晰得如同實體,冰冷而堅硬地硌在她心口。她默默退後一步,再退一步,腳跟碰到了冰涼的門檻。
混亂嘈雜中,寶釵有條不紊地換著冷帕,湘雲的大嗓門壓低了指揮,黛玉纖弱的手腕執著地搖著扇子……每個人都在忙碌,每個人都在為寶玉傾儘心力。唯獨她,襲人,這個怡紅院的首席大丫鬟,被擠到了最外圍,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看客。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的位置呢?她的“分內之事”呢?寶玉的一切,本應是她的領域!這失控的場麵,像一把鈍刀子,緩慢地割裂著她賴以生存的秩序感。那被強行壓下的委屈,此刻混雜著恐慌和被替代的恐懼,在她胸腔裡翻騰起更尖銳的酸楚。她猛地轉身,裙裾帶起一陣微弱的風,頭也不回地穿過亂紛紛的人群,徑直朝外走去。不是回怡紅院的路,而是朝著那個她平日絕少踏足、外院男仆行走的二門方向。
二門外,空氣裡浮動著塵土和汗水的味道,與內院熏香脂粉的氣息截然不同。幾個青衣小廝正蹲在牆角陰涼處低聲閒話,驟然見到襲人這個內院有頭臉的大丫頭獨自出現在此地,都驚得慌忙站起身,垂手肅立,眼神裡滿是驚疑不定。
“焙茗呢?”襲人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像一根隨時會斷裂的弦,全然失了平日的溫和圓潤。
一個小廝反應快些,連忙躬身:“回姑娘話,茗煙哥……方才還見在後頭馬棚邊上呢,小的這就去叫!”他轉身一溜煙跑開了。
等待的片刻無比漫長。襲人背對著二門內隱約傳來的嘈雜,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掌心。她需要答案,需要一個解釋,需要一個能讓她重新掌控局麵的支點。茗煙,這個寶玉身邊最得力的小廝,這個她私下裡不知“使喚”過多少回、傳遞過多少消息的“自己人”,此刻成了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想起那次寶玉執意要偷偷出府去看她,就是茗煙熟門熟路、悄無聲息地安排好了一切,連她家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樹都記得清清楚楚。這份心照不宣的“熟稔”,此刻成了她唯一能確認的秩序。
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焙茗茗煙)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額頭上也帶著汗,顯然也是驚魂未定。他抬眼看到襲人獨自站在二門邊,臉上先是愕然,隨即迅速被一種習慣性的、帶著點討好又熟稔的緊張取代。
“我的好姐姐!你怎麼在這兒?”焙茗壓低了聲音,快步上前,語氣裡帶著一種外人麵前絕不會有的親近,“裡頭怎麼樣了?寶二爺……”
襲人沒等他說完,積壓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衝垮了最後一絲克製。她猛地跨前一步,平日裡溫順低垂的眉眼此刻銳利地逼視著焙茗,聲音又急又厲,像淬了冰的針,直直紮過去:“你還問我?!方才好端端的,天怎麼就塌下來了?老爺為什麼下這樣的死手?你素日裡是死人不成?二爺跟前形影不離的,這麼大的禍事,事先就一絲風兒也沒透出來?耳朵塞了驢毛還是眼睛叫漿糊糊住了?要你這貼身伺候的有什麼用!”每一個字都帶著控訴和責難的重量,砸向焙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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焙茗被她突如其來的爆發驚得一縮脖子,臉上瞬間褪去了血色。他太熟悉襲人這種語氣了,這絕不是主子對奴才的訓斥,更像是……某種帶著強烈情緒的發泄。他下意識地左右飛快掃了一眼,見那幾個小廝早已識趣地躲得遠遠的,才苦著臉,雙手緊張地搓著衣角,聲音又快又低,帶著十足的委屈和急於辯解:
“好姐姐,天地良心!真真是天降橫禍!我哪裡敢有半絲懈怠?二爺今兒先是在外頭會了忠順王府那位蔣玉菡公子,後來不知怎麼,又去了東府珍大爺那邊喝酒……這些姐姐你都是知道的呀!前頭都好好的!誰承想,忠順王府那起子沒王法的長史官,竟像鬼似的突然打上門來,口口聲聲問著要人,說蔣玉菡藏在我們府上!老爺的臉當場就沉得像鐵!這還沒完……”焙茗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心有餘悸的顫抖,“緊跟著,太太屋裡的金釧兒……投井死了的消息也傳了進來!偏生又有那起子黑心爛肺的混賬東西,不知在老爺跟前嚼了什麼蛆,竟把金釧兒的事也栽到二爺頭上!說……說是什麼‘在內逼奸母婢’!兩下裡夾攻,老爺那火氣,真真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啊!我……我連插句話的空兒都沒有,老爺的板子就……就下來了!”他說到最後,聲音已帶了哭腔,顯見是嚇壞了,也憋屈極了。
“忠順王府……蔣玉菡……金釧兒……逼奸母婢……”這幾個詞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襲人心上。她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竄上頭頂,四肢瞬間冰涼。蔣玉菡!那個唱小旦的!寶玉私下結交優伶,這事她隱約聽過風聲,隻當是少年心性,結交個把清俊朋友,萬萬沒想到竟惹出王府的長史官親自登門問罪!還有金釧兒!那個輕佻的丫頭!她跳井死了?怎麼死的?什麼時候死的?為什麼這盆臟水會潑到寶玉頭上?還扣上了“逼奸母婢”這等駭人聽聞、足以毀掉名聲前程的罪名!
她自以為對寶玉的一切了如指掌,他每日的行程,見過什麼人,說過什麼話,甚至眉梢眼角的細微情緒,都該在她的掌控之中。怡紅院是她精心打理的後花園,寶玉是她日夜守護、可以隨意揉捏的“軟麵團”。可如今,這麵團在她全然無知的情況下,竟引來了滔天巨浪,被打得血肉模糊!而這兩樁足以致命的禍事,她竟是從焙茗這個外院小廝的口中才第一次得知!巨大的信息差像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臉上,扇碎了她長久以來精心維持的掌控感。
那被賈母王夫人震懾住的委屈,此刻混雜著被蒙蔽的憤怒、掌控權旁落的恐慌、以及對自身地位受到威脅的深切恐懼,如同沸騰的岩漿,在她胸腔裡猛烈翻湧,燒得她五臟六腑都灼痛起來。她死死攥著拳頭,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才勉強維持住表麵的平靜。她甚至沒心思去細究焙茗話裡的細節,更沒注意到焙茗解釋時眼神裡一閃而過的閃爍——關於金釧兒之死,他似乎還知道些什麼,卻不敢或不願深說。
“廢物!”襲人從齒縫裡擠出兩個字,聲音冷得像冰碴子,眼神銳利地刮過焙茗驚惶的臉,“滾回去!機靈著點!”她再沒看焙茗一眼,猛地轉身,裙裾帶起一陣冷風,決絕地重新跨進那喧鬨與血腥彌漫的內院門檻。
賈母房中的混亂並未平息,但最初的驚濤駭浪似乎稍稍緩和。王夫人被眾人攙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兀自垂淚。寶釵依舊守在榻邊,專注地觀察著寶玉的氣息,手中的冷帕子換得更加勤快。黛玉的扇子依舊執拗地搖著,隻是那纖細的手腕已有些微顫。襲人冷眼掃過這一切,方才那幾乎將她淹沒的委屈和憤怒,此刻在心底沉澱、轉化,凝成了一種冰冷的決心。
她不動聲色地穿過人群,沒有試圖去擠占寶釵的位置,而是徑直走向角落那張放著熱水盆、乾淨布巾和藥瓶的小幾。她挽起袖子,動作麻利卻異常沉默地重新兌了一盆溫度適宜的溫水,拿起一塊雪白的新布巾浸透、擰乾,又從一個青瓷小瓶裡倒出些氣味清冽的藥油,仔細地、均勻地塗抹在布巾上。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屬於她的專業和權威。
她端著水盆和藥巾,重新走向那張被眾人環繞的臥榻。這一次,她沒有絲毫猶豫,腳步沉穩,眼神堅定。她走到榻邊,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將周圍的嘈雜壓了下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平靜:“寶姑娘,林姑娘,且歇一歇手。這活血散瘀的藥油氣味衝,得趁熱勁兒揉開了才管用。二爺這傷處,奴婢熟。”她的目光平靜地迎上寶釵和黛玉看過來的視線,沒有挑釁,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屬於她的職責所在。
寶釵微微一怔,看著襲人手中那塊浸透了藥油、散發著濃烈氣味的布巾,又看了看襲人沉靜卻不容轉圜的眼神,她抿了抿唇,默默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了然,向旁邊讓開了一步。黛玉執著搖扇的手也頓住了,她抬起蒼白的臉,秋水般的眸子裡映著襲人沉靜的身影,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也隻是默默地垂下眼睫,握著扇子的手指收得更緊了些,身體卻也跟著往後退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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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間就這樣為襲人讓了出來。
襲人穩穩地在榻邊坐下。濃烈的藥油氣味彌漫開來。她深吸一口氣,仿佛將這能重新掌控一切的氣息也吸入了肺腑。她避開寶玉背上最猙獰翻卷的皮肉,將溫熱的藥巾精準地覆在那些青紫腫脹的瘀傷邊緣。然後,她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力道,開始用力地按壓、揉搓!那力道穿透藥巾,毫不容情地作用於寶玉受創的身體。
“呃……”昏迷中的寶玉發出一聲模糊而痛苦的呻吟,身體本能地想要蜷縮躲避。
這聲痛呼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周圍激起一片低低的驚呼和抽氣聲。王夫人猛地抬起頭,淚水漣漣地看過來。賈母也止住了悲聲,渾濁的老眼看向襲人。
襲人的動作卻沒有任何停頓。她的手指依舊穩定、有力、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精準,在那片青紫上揉按著。她微微垂著眼睫,目光專注地落在自己的手指動作上,仿佛周圍的一切驚呼、擔憂、甚至責難的目光都不存在。她的唇線抿得緊緊的,側臉的線條顯得有些冷硬。隻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胸腔裡那股翻騰的洪流——那被背叛、被蒙蔽、被排除在外的巨大委屈和恐慌,那對失控局麵的憤怒,那對自己權威被挑戰的恐懼——正通過這雙按壓在寶玉傷處的手,以一種隱秘而劇烈的方式,無聲地傾瀉出去!每一分力道,都仿佛在碾碎那份讓她窒息的失控感,都在重新確認她對眼前這個“軟麵團”的所有權。
寶玉的呻吟斷斷續續,在藥油濃烈的氣味中顯得格外微弱。襲人揉按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膚下肌肉的抽搐和顫抖,感受到那滾燙的溫度。這真實的觸感,這由她施加的痛苦反應,奇異地帶來一種冰冷的安撫。她依舊是那個唯一能如此“深入”他、掌控他身體反應的人。混亂的世界似乎在這一方榻沿、在她的指掌之下,重新找到了某種扭曲而穩固的支點。藥油辛辣的氣息彌漫著,掩蓋了她指尖微微的顫抖,也掩蓋了她心底那片剛剛經曆驚濤駭浪、此刻正試圖強行築起堤壩的荒蕪之地。
她揉按的動作越來越重,越來越沉,仿佛要將所有不甘和失落的印記,都狠狠烙進這具傷痕累累的軀體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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