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侍立的其他仆婦、管事娘子們,臉上堆滿了恭維的笑,眼神卻複雜地交換著。陪房女兒,賤籍出身,竟能一躍成為商賈正妻?這在賈府百年家史上,掰著指頭也數不出幾個!這周瑞家的……當真是太太心尖尖上的人了。羨慕、嫉妒、驚詫,種種情緒在無聲的空氣中交織。
周瑞家的緩緩站起身,垂手侍立,臉上是感激涕零的虔誠。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睫下,在那被濃重感激掩蓋的眸底最深處,卻燃燒著一簇冰冷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破壁”。這紙婚書,哪裡是什麼恩典?是她二十年隱忍鑽營,用無數心機鋪就的台階,終於一腳踏碎了那生來就壓在她和她女兒頭上的、名為“賤籍”的厚重壁壘!這是她精心謀劃的第二重身份——一個母親,為女兒撬開階級鐵幕的破壁者。王夫人那看似施恩的笑容,在她眼中,成了對那森嚴禮教最辛辣、最無聲的嘲諷。她捧著的不再是婚書,而是刺穿這腐朽秩序的一柄利刃。
秋爽齋的清晨總比其他地方來得更早,也更清冷些。薄薄的霧氣尚未散儘,帶著深秋的寒意,纏繞在院落裡幾竿修竹之間。這裡是賈政的妾室周姨娘的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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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姨娘獨自坐在臨窗的炕上,身上隻穿了件半舊的藕荷色夾襖,形容比這秋日的晨霧還要單薄。她麵前的小炕桌上,攤放著一匹剛剛送來的錦緞。那料子極好,是上用的內造尺頭,顏色是鮮亮得有些刺目的石榴紅,上麵用金線銀線滿繡著繁複的折枝牡丹,富麗堂皇得與這清冷秋爽齋格格不入。
她的手指枯瘦,帶著常年勞作的粗糙痕跡,此刻正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那光滑冰涼的緞麵。指尖劃過那些凸起的、金燦燦的牡丹花紋,動作遲緩而凝滯。她的眼神空洞地落在緞子上,沒有欣喜,沒有期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沉寂和疲憊。仿佛那不是一匹價值不菲的錦緞,而是一件沉重的、無法擺脫的刑具。
這錦緞,是她的堂姐,如今府裡呼風喚雨的周瑞家的,昨日親自送來的。一同送來的,還有幾句看似關懷、實則不容置疑的“叮囑”——“姨娘身子弱,更該穿些鮮亮顏色提提神”、“老爺近來常去趙姨娘那邊,你這般素淨,越發引不起老爺注意了”、“太太說了,這顏色正襯你”……
周姨娘的手指猛地一蜷,指甲幾乎要掐進那華美的緞子裡。她何嘗不知?自己不過是周瑞家的塞進這賈府權力核心的一枚棋子。一枚沉默的、無子的、月例銀子隻有可憐巴巴二兩還不到那有子傍身、張揚跋扈的趙姨娘一半)的活棋!她存在的意義,就是替王夫人死死盯住丈夫賈政的枕邊風吹向何處,同時,也為周瑞家的、為她們那個依附賈府而生的“周”姓家族,在這深宅大院的銅牆鐵壁上,撬開一道可供攀爬的縫隙。
“嗬……”一聲極輕、極冷的歎息,終於從周姨娘緊抿的唇邊逸出,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氣裡。她看著那匹刺目的石榴紅錦緞,像看著自己無法掙脫的、被精心裝扮過的囚籠。這,便是周瑞家的織就的第三重身份羅網中最沉默、也最鋒利的一環——姨娘背後的操盤手。而她周姨娘,就是那被無形絲線操控的傀儡,鮮豔的緞麵下,裹著的是早已被吸乾精髓的枯骨。
賈府的傾頹,如同朽木被白蟻蛀空,外表尚存巍峨,內裡早已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榮國府的田莊管事周瑞周瑞家的丈夫)垂手站在賈璉麵前,額角滲著細密的汗珠,腰彎得幾乎要折斷。“二爺容稟……今年春上雨水實在太多,淹了好些秧苗,秋上又鬨了蝗蟲……莊子上的收成,比往年……怕是要短上三成還不止啊……”他聲音發顫,帶著十二萬分的惶恐。
賈璉坐在書案後,眉頭擰成一個疙瘩,手指煩躁地敲擊著桌麵:“三成?周瑞,你當我是三歲孩子糊弄?府裡上下幾百口子,就指著這點子租米銀子開銷!你一句‘短了三成’,讓我拿什麼去支應?”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周瑞“撲通”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實在是天災無情,佃戶們也叫苦連天,小的……小的已是儘力催逼了!求二爺明鑒!”他伏在地上的臉,埋在陰影裡,那惶恐之下,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硬氣。短了三成?豈止!真正落入他周瑞口袋的,又何止三成!這層層盤剝,他早已駕輕就熟,仗著的,無非是內宅那位“周姐姐”的滔天權勢。賈府這棵大樹,根須早已被他們這些蛀蟲啃噬得搖搖欲墜。
更大的窟窿,來自那深不可測的宮牆之內。
賈璉剛送走哭窮的周瑞,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另一個管事又臉色慘白地捧著一封信箋疾步進來,聲音都變了調:“二爺!宮裡……周太監又打發人送信來了!”
賈璉的心猛地一沉,接過信箋的手指都有些發僵。展開一看,依舊是那熟悉的、帶著濃重宦官腔調的筆跡,開口便是“手頭一時不湊手”,接著便是獅子大開口,索要的數目,竟赫然相當於賈府名下最富庶的一個田莊整整半年的產出!賈璉隻覺得眼前發黑,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這周太監,仗著在宮裡有些體麵,簡直是敲骨吸髓!
這哪裡是借錢,分明是明搶!可偏偏,這“借”字背後,是賈府得罪不起的宮闈陰私和隨時可能降臨的滅頂之災。賈璉頹然跌坐在椅子上,看著那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信紙,仿佛看到賈府的血脈正被一根無形的管子,源源不斷地抽吸進那深不見底的宮廷黑洞。
這周太監,與那內宅的周瑞家的,姓氏相同,胃口一樣,都是懸在賈府頭頂的、名為“周”的催命符。
而秋爽齋的清晨,依舊是冰冷的。
周姨娘默默地接過小丫鬟遞來的一個小布包,裡麵是她這個月的月例銀子——二兩。輕飄飄,冷冰冰。隔壁趙姨娘房裡隱約傳來的笑聲,以及她房裡小丫鬟議論趙姨娘新得了什麼首飾、老爺又賞了什麼吃食的閒話,像針一樣紮進她的耳朵。她攥緊了那二兩銀子,指節泛白。
無子,便是她在這深宅的原罪。她看著鏡中自己過早憔悴的容顏,再想想那匹壓在箱底、刺目的石榴紅錦緞,嘴角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這少得可憐的月例,這無望的處境,不過是周瑞家的那盤大棋裡,最微不足道也最鮮血淋漓的注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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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雨欲來風滿樓。
王夫人房中的抄檢令,如同一塊巨石投入死水,瞬間在賈府內宅掀起滔天巨浪。大觀園內,往日的鶯聲燕語、詩情畫意蕩然無存,隻剩下翻箱倒櫃的刺耳聲響、丫鬟婆子們壓抑的哭泣和管事娘子們嚴厲的嗬斥。
在這片混亂之中,周瑞家的步履異常沉穩。她昂著頭,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銳利如鷹隼,在搜查的仆婦隊伍中穿行、指揮,那姿態,不像是參與抄檢的仆從,倒像是巡視疆域、掌控全局的主宰者。她指間那枚翡翠戒指,在混亂的光影中,偶爾折射出冷硬的光。
“仔細搜!太太說了,一絲一毫可疑之物都不能放過!”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清晰地穿透嘈雜。
就在這時,隊伍後麵一陣騷動。一個負責搜查廚房庫房的管事娘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聲音帶著驚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樂禍:“周……周大娘!不好了!周財家的……就是管後角門車馬的那個,她……她屋裡的炕洞裡,抄出……抄出兩條金華火腿!還有幾匹上用的青緞!都藏得嚴嚴實實的!”
周瑞家的腳步一頓,臉上那掌控一切的表情瞬間凝固,隨即覆蓋上一層寒冰。周財家的?那是她隔了房的遠房妯娌!平日裡仗著點微末關係,在府裡也愛占些小便宜,她睜隻眼閉隻眼也就罷了。可在這等要命的關口,竟敢私藏這麼紮眼的東西?簡直是蠢鈍如豬!找死!
她猛地轉身,眼神淩厲地掃向騷亂傳來的方向,聲音陡然拔高,冰冷如鐵:“捆了!給我捆翻在地!這等眼皮子淺、心腸壞的奴才,留著也是禍害!捆結實了,堵上嘴,等太太發落!”
幾個如狼似虎的婆子立刻撲上去,將那個麵如死灰、渾身篩糠般抖著的婦人周財家的死死按倒在地,粗麻繩毫不留情地捆了上去,破布狠狠塞進她嚎哭求饒的嘴裡。周財家的徒勞地掙紮著,絕望的目光投向周瑞家的,滿是乞求。周瑞家的卻看也不看,仿佛那隻是一個礙眼的垃圾。她轉過身,繼續她的巡視,步伐依舊沉穩,仿佛剛才那雷霆一擊不過是拂去一粒微塵。在絕對的權力麵前,同姓的血脈也脆弱得不堪一擊。她必須用最冷酷的方式,劃清界限,維持自己不容置疑的權威。這“周”字大旗下的暗流洶湧,在這一刻暴露無遺。
元妃省親的盛典,耗儘了賈府最後一絲強撐的元氣。那場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繁華,如同一個巨大的、虛幻的泡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裡,無聲無息地破滅了。
當最後一盞為省親特製的、綴滿珍珠寶石的琉璃宮燈在黎明微光中黯然熄滅,偌大的榮國府陷入一種劫後餘生般的死寂和疲憊。仆役們拖著沉重的腳步收拾著殘局,空氣中彌漫著硝煙、脂粉和一種說不出的頹敗氣息混合的怪異味道。
內宅深處,周瑞家的房門緊閉。桌上,一盞孤燈跳躍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桌麵。燈下,鋪著一塊深色的絨布。她正低著頭,極其專注地……數著金錠。
那是女婿冷子興今日一早悄悄使人送來的“謝禮”。沉甸甸的金元寶,在絨布上碼放得整整齊齊,每一個都黃澄澄、光燦燦,在燈下折射出誘人而冰冷的光澤。周瑞家的手指乾燥而穩定,拿起一枚,指尖在那光滑冰冷的表麵上摩挲片刻,感受著那沉甸甸的份量,然後才輕輕放下,發出輕微而悅耳的“嗒”聲。再拿起下一枚……屋子裡沒有其他聲響,隻有這單調而規律的“嗒”、“嗒”、“嗒”,一聲聲,敲打在寂靜的空氣裡,也敲打在她毫無波瀾的心湖上。
窗外,是省親過後滿目瘡痍、財力耗儘的賈府。窗內,是這象征財富的金錠被清點的聲音。這聲音,在周瑞家的聽來,比元妃駕臨時那震天的鼓樂,更真實,更動聽。她數得很慢,很仔細,仿佛在點數著二十年隱忍、鑽營、織網所收獲的最甜美的果實。賈府的餘暉正在急速褪去,而她手中的黃金,正閃爍著屬於她的、新生的光芒。
數年後。
榮國府那兩扇曾象征無上權勢的朱漆大門,被粗暴地貼上慘白的封條。抄家的衙役如狼似虎,將府內值錢的物件一箱箱抬出。一個穿著皂隸服色、滿臉橫肉的衙役頭目,掂了掂手裡剛拿到的一個沉甸甸的藍布口袋,裡麵裝滿了大小不一的銀錁子。他咧開嘴,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滿意地嘿嘿笑了兩聲,隨手將那袋子塞進自己鼓鼓囊囊的腰包。
那袋子銀錁子,是所有抄沒財物中最沉的一袋。它們冰冷堅硬,棱角分明,在衙役的腰包裡相互碰撞,發出沉悶而貪婪的聲響。沒有人知道,這沉甸甸的、最終壓垮了百年公府的銀子,其最初的源頭,正是幾年前那個元妃省親後的清晨,周瑞家的在昏黃油燈下,一枚一枚、仔細清點過的黃金所化。它們從周瑞家的指尖流轉而出,最終變成了插向賈府心口的、最致命也最貪婪的那柄淬毒匕首。
秋爽齋破敗的窗欞在寒風中嗚咽。昔日精致的庭院荒草叢生。隻有那匹被遺忘在箱底、蒙了厚厚灰塵的石榴紅錦緞,在無人知曉的角落,依舊保留著一點刺目的鮮亮。那鮮亮,像極了凝固的血痕,無聲地訴說著這深宅大院裡,一個姓氏如何織成暗網,又如何看著那網中的巨獸,在自身貪婪與外力撕扯下,轟然倒塌。翡翠戒指的幽光,終究湮滅在塵埃裡,隻餘下曆史的回響,在殘垣斷壁間低徊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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