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偷娶尤二姐的消息,終究是漏了風。王熙鳳乍聞時,手裡一隻薄胎甜白瓷盞“啪”地碎在腳邊,滾燙的茶湯濺濕了石榴紅的裙裾,洇開一片深褐,像心頭猝然裂開的毒瘡。她麵上卻隻微微一怔,旋即,竟浮起一絲奇異的笑,那笑意未達眼底,隻涼涼地掛在唇邊。她抬手,用帕子慢條斯理地拭去指尖沾的一點水漬,動作輕緩得駭人。
興兒被捆了扔在耳房冰冷的地磚上時,魂兒已嚇飛了一半。燭火搖曳,映著鳳姐半邊臉在明處,半邊臉沉在濃重的陰影裡。她斜倚在鋪著金錢蟒引枕的貴妃榻上,指尖漫不經心地撚著一串冰涼沉重的翡翠佛珠。那珠子碰撞的微響,在死寂的房裡清晰得如同催命符。
“說吧,”她聲音不高,甚至帶著點慵懶的沙啞,像剛睡醒的貓,“從頭說,一字一句,漏了半點……”她頓了頓,佛珠撚動的聲音驀地一停,“仔細你的皮。”
興兒篩糠似的抖,竹筒倒豆子般吐了個乾淨。待他語無倫次地講完,額頭早已磕得青紫一片。鳳姐靜靜聽著,臉上那點奇異的笑紋始終未散。末了,她隻揮揮手,像拂去一粒礙眼的灰塵。小廝被拖出去後,屋裡隻剩下燭芯偶爾爆開的“劈啪”聲。鳳姐倚著引枕,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眉頭倏地一皺,又緩緩鬆開。那計,成了。
她選在賈璉前腳剛踏上平安州路途的後腳動手。先是雷厲風行地收拾出東邊小院三間精致的上房,鋪陳擺設,一應俱全,比她自己素日所用的還要講究幾分。然後,親自登門,去接尤二姐。
那日,尤二姐正坐在窗下對鏡理妝,聽得外頭一陣環佩叮當、笑語喧嘩,門簾一掀,一位恍若神仙妃子的麗人已笑吟吟地站在眼前。鳳姐一身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鬢發如雲,珠翠環繞,通身的富貴氣派逼人而來。她親熱地拉住尤二姐的手,一口一個“好妹妹”,聲氣兒軟得像蜜糖,眼裡的光卻銳利如針,細細密密地紮在尤二姐身上。
“快跟我家去,咱們姊妹一處,省得叫那起子下流種子欺負了去!”鳳姐說著,不由分說,半攙半扶,將懵懂的尤二姐帶回了榮國府。她拉著尤二姐,從賈母起,邢夫人、王夫人,到園子裡姊妹們處,一一引見,言辭懇切,隻說心疼妹妹在外頭受苦,接回來大家一處照應,倒顯得她賢德大度,容人之量非凡。眾人瞧著,無不誇讚鳳姐賢惠。
然而,那“好妹妹”前腳剛安置進那三間精致的上房,鳳姐後腳便撕下了溫情的假麵。她指了身邊一個叫善姐兒的丫頭過去服侍。這善姐,名字聽著良善,眉眼卻帶著三分刻薄。不過兩三日,尤二姐便領教了厲害。
先是使喚不動,要盒頭油,善姐眼皮一翻:“二奶奶的油,也是月月按份例領的,哪能像外頭似的,由著性子糟蹋?如今接了奶奶過來,原是好意,倒添了許多嚼用!省著點吧。”後來,連飯食也漸漸怠慢,送來的不是冷的就是餿的,菜色寡淡,幾不見油星。尤二姐性子懦弱,隻默默忍下,日漸憔悴。
這還不夠。賈璉從平安州回來,賈赦一高興,竟將自己房裡的丫頭秋桐賞了他做妾。這秋桐,年輕妖嬈,性情輕狂,眼裡揉不得沙子。鳳姐看在眼裡,心頭那把毒火,燒得越發熾烈。她麵上對秋桐百般抬舉,背地裡,卻將一腔淬了毒的恨意,巧妙地引向那東小院裡的尤二姐。
“你是個有福的,爺們兒新得寵,自然緊著你。不像那一位,”鳳姐拈著瓜子,閒閒地對秋桐說,眼波斜睨著東小院的方向,“肚子裡不知揣著誰的種,倒擺起正經主子的譜來了!如今爺們兒心在你身上,你怕她什麼?她一個外頭來的,根基不正,捏死她,還不跟捏死個螞蟻似的?”秋桐本就是個炮仗性子,一點就著,得了這話,越發氣焰囂張,每日裡指桑罵槐,汙言穢語直往尤二姐屋裡灌。尤二姐本就鬱結於心,飲食不調,被秋桐日日辱罵,更添了一層心病,終於懨懨地倒下了,茶飯不思,麵如金紙。
眼見尤二姐病勢沉重,鳳姐心裡那點殘存的猶豫,終於被徹底碾碎。她眼底掠過一絲決絕的寒光。府裡慣用的王太醫隨軍去了,請誰?一個名字在她舌尖無聲滾過——胡君榮。去年給晴雯亂下虎狼藥的庸醫。
藥很快抓來,熬得漆黑濃稠一碗。尤二姐昏昏沉沉,被人扶著灌了下去。當夜,腹內便如刀絞一般翻江倒海。淒厲的慘叫聲劃破東小院的死寂,濃重的血腥氣彌漫開來。等到賈璉聞訊跌跌撞撞衝進來,隻看到一盆觸目驚心的血水,和盆底一個已隱約顯出四肢輪廓、蜷縮成一團的、冰冷的男胎。
賈璉目眥欲裂,一把揪住旁邊抖成一團的婆子:“誰?誰請的太醫?!”婆子抖得說不出話。賈璉血紅著眼,嘶吼著讓人去抓胡君榮。回報的消息冰冷:胡太醫卷了鋪蓋,早已不知去向。
燭光慘淡,照著賈璉慘白的臉。他緩緩轉過頭,目光越過驚惶的下人,死死釘在聞訊趕來、正扶著門框、臉上還恰到好處掛著驚愕與痛惜的王熙鳳身上。那目光,不再是丈夫看妻子,而是淬了毒的刀子,帶著洞穿一切的了然和刻骨的恨意。鳳姐被他看得心頭一凜,下意識地想開口辯解,嘴唇動了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賈璉嘴角扯出一個極其怪異的、冰冷的弧度,再不看她和那盆血肉一眼,猛地轉身,拂袖而去。那背影決絕得如同劈開的一道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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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二姐殘存的最後一點念想,隨著那個成型的男胎一同流儘了。幾天後一個淒冷的清晨,她用一塊隨身帶來的、沉甸甸的生金,了結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尤二姐的棺木停在梨香院偏房,簡陋得刺眼。賈璉撲在棺上,哭得撕心裂肺,是真情,也是恨意。他親手剪下尤二姐一縷青絲,珍重地藏入懷中。抬起頭時,那雙紅腫的眼睛望向鳳姐的方向,裡麵所有的情分都已燒成死灰,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荒漠。鳳姐站在幾步開外,穿著素服,臉上脂粉未施,一片慘白。她看著賈璉眼中那徹骨的寒冰,一股從未有過的涼意,從腳底倏然竄起,瞬間凍僵了四肢百骸。
多年後,賈府大廈傾頹,抄家的官兵如狼似虎。昔日潑天富貴,轉眼成空。鳳姐病倒了,躺在破屋冷炕上,氣息奄奄。賈璉從她身邊走過,目光掠過她枯槁的麵容,如同掠過牆角一堆礙事的破磚爛瓦,沒有一絲停留,更無半分暖意。寒風從破窗欞裡灌進來,卷著地上的枯葉和塵土。鳳姐裹著單薄的舊被,渾身冷得打顫,那冷意從骨頭縫裡鑽出來,比抄家那日的風雪更刺骨。她渾濁的眼睛望著屋頂漏下的慘淡天光,眼前仿佛又閃過尤二姐吞金前那絕望平靜的臉,閃過賈璉抱著血盆時那剜心刺骨的眼神。
草席粗糙冰冷,裹著她曾經煊赫一時的軀體。幾個婆子草草抬起,像抬走一捆無用的柴禾。席筒拖過冰冷泥濘的地麵,留下一道蜿蜒肮臟的水痕。她最後一點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前,耳邊似乎又響起當年興兒那驚恐的求饒,和尤二姐怯生生喚她的那聲“姐姐”。一生機關算儘,到頭來,竟連一塊像樣的葬身之地,都成了奢望。
那席卷著她屍身的冰涼草席,如同一個巨大而諷刺的句號,圈住了她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一生,也圈住了那條由她親手鋪就、步步走向深淵的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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