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賈母房內,金玉琳琅,檀香氤氳。鴛鴦正跪在榻前,替賈母輕輕捶腿,力道不疾不徐,位置精準,眼神低垂,目光隻落在眼前錦緞裙裾一寸方圓之內,仿佛一尊無聲的玉人。
賈母愜意地半闔著眼,偶爾喚一聲“鴛鴦”,她便立刻應聲,聲音溫順柔和,不高不低,如同簷下懸著的玉鈴被微風拂過,恰到好處地融進這富貴安詳的暖閣裡。她深知自己是誰,身處何地,言語行動的分寸早已刻進骨子裡——這深宅大院,容不得半點差池。
這是她自幼被賣入賈府為奴,多年浸淫於此的生存智慧。
這謹小慎微的生存之道,並非天生。鴛鴦記得幼時曾見過趙姨娘,在眾人前被王熙鳳指著鼻子罵得抬不起頭,那臉色灰敗如土的模樣深深刻入心底。那時她便明白,妾?不過是名分略高一點的奴婢罷了,生死榮辱,依舊全係於主子一念之間。
那看似風光的虛名背後,是更深的泥潭。這念頭如冰冷的鐵水,在她心裡鑄成了一道堅不可摧的堤壩。
相比鴛鴦的沉靜,怡紅院裡的晴雯,卻像是一團灼灼燃燒的野火,不甘心被拘束在任何器皿之中。一日,寶玉新得了個金絲瑪瑙碟子,命小丫頭墜兒端著去給林姑娘送果子。偏生墜兒莽撞,過門檻時絆了一下,碟子脫手飛出,碎玉般砸在青磚地上。墜兒嚇得魂飛魄散,抖如篩糠。晴雯柳眉倒豎,手指幾乎戳到墜兒額上:“作死的小蹄子!你爹娘把你塞進來,就為讓你糟蹋主子的東西?你那手是豆腐捏的,還是腦子被門夾了?這點子事都做不利索,趁早卷包袱滾回你那窮窩去,省得在這裡丟人現眼,帶累我們一屋子人!”
她罵得酣暢淋漓,聲調又脆又亮,連在廊下看雀兒的寶玉都聽見了。寶玉進來,見墜兒哭得可憐,便勸解道:“罷了罷了,一個碟子,碎了就碎了,值得動這麼大肝火?瞧你把墜兒嚇的。”
晴雯杏眼圓睜,毫不示弱地頂了回去:“二爺好性兒!今兒碎個碟子您不在意,明兒她把怡紅院點了,您是不是還得誇她火燒得旺?規矩就是規矩!沒規矩不成方圓,這道理二爺倒比我懂?底下人辦砸了差事,該罵就得罵!難道都學您這菩薩心腸,由著她們上天不成?”她話語如珠落玉盤,清脆響亮,直撞得寶玉一時語塞,搖頭苦笑,這丫頭,比主子還像個主子。
這並非偶然為之的性情。晴雯心氣高,更自覺手藝精絕,無人能及。有一回寶玉的雀金裘被火星燎了個洞,京中織補匠人束手無策。襲人愁得直歎氣,寶玉更是懊惱得坐立不安。晴雯見了,二話不說,抱過裘衣在燈下細細檢視。她熬著病後的虛弱,眼熬紅了,指腹被針紮得密布血點,硬是在天蒙蒙亮時,將那孔雀金線織補得天衣無縫。寶玉披上,對著鏡子左看右看,歡喜得直叫“好姐姐”。晴雯累得倚在枕上,麵色蒼白,唇角卻彎起一絲傲然的弧度:“這算什麼?隻要東西還在,但凡有口氣兒,就沒有我晴雯補不上的窟窿!”她眼中光芒灼灼,那是對自身技藝絕對的自信與睥睨——仿佛憑這一身本事,便足以傲立天地,睥睨這世間一切尊卑貴賤。她似乎忘了,無論飛得多高,終究被一根名為“家生子奴婢”的細線牢牢係著。
鴛鴦心頭那根警惕的弦,終於在某日午後被一個消息驟然撥響。賈母身邊另一個大丫頭琥珀,臉色煞白地悄悄拉她到耳房,聲音壓得極低:“姐姐,可了不得了!方才我在太太那邊,恍惚聽見大老爺……大老爺竟跟老太太討你呢!”她急得直跺腳,“說是要抬你做姨娘!”
“姨娘?”鴛鴦腦中“嗡”的一聲,仿佛被重錘狠狠砸中。窗外秋蟬嘶鳴,聒噪得令人心慌意亂。她眼前猛地閃過趙姨娘那張被鳳姐厲聲斥責時慘白如紙、寫滿卑微驚惶的臉,還有周姨娘那終年枯坐、如同泥塑木偶般毫無生氣的影子。那些姨娘們表麵光鮮下的隱忍、掙紮、無儘的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大老爺賈赦?鴛鴦心頭一陣翻騰,他那把年紀,那昏聵好色的名聲……做他的姨娘?一股強烈的惡心直衝喉頭。她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用尖銳的痛楚逼退幾乎湧上眼眶的酸熱。她狠狠咬住下唇,直到嘗到一絲鐵鏽般的腥甜,才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卻帶著斬釘截鐵的狠勁:“除非我死了!要麼,就鉸了頭發當姑子去!想讓我低頭進那個火坑?休想!”
賈赦那邊催逼日緊,邢夫人親自來做說客。鴛鴦隻是垂著眼,不答話,不點頭,像一塊沉默而冰冷的石頭。邢夫人碰了一鼻子灰,惱羞成怒,轉而尋鴛鴦兄嫂的晦氣。兄嫂畏懼大老爺權勢,輪番來勸,軟硬兼施。
“妹子,你糊塗啊!那可是大老爺!一步登天的好機緣!多少丫頭求都求不來!”嫂子拉著她的手,苦口婆心。
哥哥更是急得直歎氣:“你倔個什麼勁兒?真惹惱了大老爺,咱們家還有活路?你就忍心看著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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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嫂子,”鴛鴦猛地抬起頭,眼中是兄長從未見過的凜冽寒光,像淬了火的刀子,直直刺向他們,“你們眼裡隻看到一步登天?那是火坑!是活棺材!進去就由不得自己了!主子高興了賞你口飯吃,不高興了,碾死你跟碾死個螞蟻沒兩樣!你們要富貴,拿我的骨頭去墊你們的台階?我告訴你們,我金鴛鴦,寧肯站著死,絕不跪著活!要賣我第二次?除非我咽了氣!”字字句句,擲地有聲,震得兄嫂麵如土色,再不敢言語。這反抗,是退到懸崖邊、看清深淵後絕望而清醒的搏命一擊,隻為守住那點做“人”而非“物”的最後尊嚴。
她深知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一日,估摸著賈母、王夫人、薛姨媽並眾姐妹都在賈母房中閒話,鴛鴦心一橫,決絕地衝了進去。她“撲通”一聲跪在賈母榻前,淚如雨下,聲音卻異常清晰堅定:“老太太!求老太太給奴婢做主!”她猛地從袖中抽出一把早備好的鋒利小銀剪,在滿屋人驚駭的目光和倒吸冷氣聲中,左手一把攥住自己油亮豐厚的青絲,右手銀剪寒光一閃——“哢嚓”!
一縷烏黑的長發應聲而落,飄墜在猩紅的地毯上,刺目驚心。
“我金鴛鴦今日斷發明誌!”她高舉著那縷斷發,如同舉著一麵帶血的戰旗,聲音因激動而顫抖,卻字字如鐵釘般砸向地麵,“今生今世,絕不嫁人!若老太太不信,或嫌我礙眼,我情願鉸了頭發當姑子去!若老太太開恩,容我伺候您老一輩子,我就死在老太太跟前!”她豁出一切,賭上性命,隻為爭一個不跳火坑的卑微權利。
賈母震怒,痛斥賈赦邢夫人。風波暫時平息。鴛鴦依舊在賈母身邊當差,隻是鬢邊缺了一角,用巧妙的發式遮掩著。她依然沉穩、妥帖、不多言一句,眼神卻比從前更沉靜,像深潭的水,底下藏著剛硬的礁石。偶有閒暇,她會從枕下摸出那縷用素帕仔細包好的斷發,指尖輕輕拂過那冰涼的、失去生命光澤的發絲,心頭卻是一片近乎悲壯的澄澈安寧——這斷發,是她為自己買下的、昂貴的自由身契。代價慘烈,但她換來了。
怡紅院的日子,在晴雯看來,依舊是那般明媚鮮亮。她的驕傲在陽光下肆意生長,全然不知陰影裡的毒藤已悄然纏繞。一日,王夫人帶著王善保家的等一群仆婦突然駕臨怡紅院,名為查檢,實為尋釁。王善保家的早因晴雯的牙尖嘴利懷恨在心,此刻更是如獵犬般在晴雯的箱籠裡翻檢,故意將衣物抖落得滿地狼藉。
晴雯被從病榻上強拖起來,釵環不整,病容憔悴,卻挺直了背脊站在王夫人麵前,強撐著病體,不肯流露出半分怯懦。王夫人目光如冰刀,上下刮著她:“好個病西施!我看你妖精似的模樣,整日裡勾引寶玉不上進!打量我都是死人不成?”那話語,淬著陰冷的毒汁。
晴雯心氣兒高,哪裡受得這等汙蔑?她胸口劇烈起伏,蒼白的臉頰因激憤湧上病態的紅潮,脫口便要爭辯:“太太這話……”
“住口!”王夫人厲聲打斷,眼中寒光懾人,“這裡容不得你放肆!我看你輕狂樣兒就不是個安分的!來人,把她這身妖妖調調的衣裳給我剝了,攆出去!即刻就攆!”王善保家的如餓狼撲上,幾個粗壯仆婦一擁而上,粗暴地撕扯晴雯單薄的外衣。晴雯奮力掙紮,病弱的身子爆發出驚人的力量,又抓又咬,尖聲怒罵:“你們這些黑了心肝的!憑什麼汙人清白?我晴雯頂天立地,憑手藝吃飯,從不做那下作勾當!”她那點引以為傲的尊嚴,此刻被粗暴地踐踏在地,碾得粉碎。她掙紮著,像一頭落入陷阱猶自不肯屈服的幼獸,最終被無情地拖出怡紅院的門檻,扔進了外麵冰冷的世界。罪名,便是她那身刺目的驕傲和“心比天高”的不馴。
病榻上的晴雯形銷骨立,曾經靈動俏麗的眉眼隻剩下一片枯槁的死灰。寶玉偷偷溜出來看她,心如刀絞。他坐在那張破舊的炕沿上,望著晴雯枯槁如落葉的臉,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
晴雯艱難地喘息著,忽然伸出枯瘦如柴的手,顫巍巍地指向窗台上一個破舊的茶碗:“寶……寶玉……水……”那聲音微弱得如同遊絲。
寶玉連忙起身去倒水,手忙腳亂地端到炕邊。晴雯卻猛地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幾乎嵌進他的肉裡,眼中射出一種奇異的光,死死盯著他:“……你把那碗……砸了!”
“砸了?”寶玉一時懵了。
“砸!”晴雯用儘最後力氣嘶喊,聲音破碎卻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執拗,“你……你不是喜歡聽響兒麼?砸給我聽!快砸!”這突兀的要求,是她對過往那個任性撕扇的晴雯最後、最慘烈的憑吊。
寶玉被她的眼神懾住,下意識地舉起那粗瓷碗,狠狠砸向地麵!“哐當!”一聲脆響,瓷片四濺,如同心碎的聲音。
這破碎的聲響仿佛耗儘了晴雯最後一絲元氣。她緊繃的身體驟然鬆垮下去,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像燃儘的燭火。她喃喃著,氣息越來越微弱,眼神空茫地投向屋頂漏下的那一線微光:“……撕扇子的響……好聽……這碗……也……也好聽……可惜了……我的扇子……”聲音漸低,終至無聲。那隻緊抓著寶玉的手,也無力地垂落下去。她至死,都帶著那份未能被俗世理解的、孤高的驕傲,仿佛一朵在汙泥中依然固執地仰望蒼穹的花,倔強地開著,直至凋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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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被草席一卷拖走的那日黃昏,寶玉獨自踟躕在沁芳閘邊。暮色四合,水聲嗚咽。他失魂落魄地走著,眼前晃動著晴雯臨死前那執拗的眼神和鴛鴦剪發時那玉石俱焚的決絕。他蹲下身,拾起一枚薄薄的石片,無意識地朝水麵擲去。石片在水麵跳了幾跳,終究沉入幽暗的水底。他反複擲著,石片在水麵跳躍的次數越來越少,沉沒得越來越快。最後一片石片沉沒時,水麵隻留下一圈圈迅速擴散又迅速消失的漣漪。
寶玉怔怔地望著那漣漪散儘,水麵複歸一片沉沉的死寂。忽然,像一道冰冷的閃電劈開混沌的腦海,他渾身劇烈一顫,猛地站起身來,臉色在暮色中白得駭人。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他喃喃念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晴雯那看似與鴛鴦相似的“剛”,底下奔湧的竟是如此不同的激流!鴛鴦的剛,是困於深井卻誓要撞碎井壁的清醒呐喊,她的反抗是向下的,是深深紮根於泥土、看清了枷鎖形狀後的奮力一搏;而晴雯的傲,卻是不肯低頭看腳下泥濘、執意要飛向雲端的翅膀,她的目光是向上的,燃燒著不甘和僭越的火焰,最終灼傷了自己。她們都“剛”,卻一個沉潛如礁石,一個飛揚似流火;一個剛在實處,一個剛在虛處。
暮色徹底吞沒了大觀園。遠處傳來隱隱的梆子聲,一下,又一下,空洞地敲在無邊的寂靜裡,像命運沉悶的鼓點。寶玉頹然跌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失神地望著水麵——鴛鴦的斷發沉在心底,是一種悲壯的錨定;晴雯的碎瓷聲卻仍在耳邊尖嘯,是靈魂不甘的、碎裂的回響。水麵徹底暗了,再也映不出任何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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