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深秋,六歲的林黛玉被一頂青布小轎抬進了賈府。轎簾掀開,撲麵而來的是雕梁畫棟、仆從如雲的煊赫,空氣裡浮動著甜膩的熏香與一種無聲的威壓。她小小的身子裹在素淨的孝服裡,伶仃得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落葉。賈母摟著她哭“我的兒”,她亦落淚,眼淚卻一半是喪母的哀慟,另一半,是對這深宅巨院本能的怯懼。
邢夫人、王夫人依次見了,她察言觀色,學著應答,每一個字出口前都在舌尖滾了又滾。晚飯時,她盯著滿桌珍饈,卻隻默默數著彆人的筷子起落。王夫人一句輕飄飄的“姑娘彆客氣”,她立刻擱下湯匙,垂手靜坐,脊背挺得筆直,惟恐被人恥笑了去。夜裡,陌生的錦被散發著陳年樟腦的氣息,窗外竹影婆娑,搖曳如鬼魅。她蜷縮著,黑暗中睜大了眼,眼淚無聲地浸濕了枕頭——這裡終究不是她的家。從此,“寄人籬下”四個字,如冰冷的烙印,深深燙進了她的骨髓裡。
幸而還有寶玉。那個初見便嚷著“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的混世魔王,成了這偌大園子裡唯一的熱源。他帶她偷讀《西廂記》,兩人躲在太湖石後,書頁翻動,心也怦然。他挨了賈政的打,趴在床上動彈不得,她哭腫了眼睛去看他,他倒先擠出笑來:“妹妹彆哭,橫豎打不死。”他陪她葬花,看她將落紅斂入絹袋,埋進香丘,也陪著她掉淚,說:“等明兒咱們一處化煙化灰。”
歡喜是真的,卻如水中撈月。寶玉待她好,待寶釵、湘雲,甚至襲人、晴雯,也未必不好。一點火星便能點燃黛玉。隻為寶玉轉贈了一個她做的荷包給貼身小廝,她便鉸碎了另一個剛做了一半的,淚落如雨。寶玉賭咒發誓,恨不得把心剖出來給她看。旁人隻道她小性兒、愛惱,殊不知那眼淚背後,是她日日懸心,用一次次爭吵試探著寶玉的心意,也確認著自己在這人心浮動的深宅裡,究竟還占著幾分分量。
寶釵的到來,像一顆完美無瑕的明珠投入了賈府這池靜水。她有母親有兄長,家世顯赫,待人接物圓融妥帖,連賈母和王夫人也讚她“穩重識大體”。黛玉看在眼裡,心頭的刺一天比一天尖銳。元春省親後,特賜了節禮,獨獨寶玉和寶釵的是一模一樣的上等宮扇和紅麝香珠串,黛玉的卻次了一等。寶玉巴巴地捧著自己的那份要換給她,黛玉隻冷笑:“我原不配這些好東西,賞給我的,已是天恩了。你的你留著,莫再拿來,沒的叫人背後議論我眼皮子淺,貪這點子小便宜。”
她拂袖而去,回到瀟湘館,那串珠子被她擲在妝台上,冷冷地滾動著。紫鵑端了藥進來,隻見她麵朝裡躺在榻上,肩頭微微聳動,壓抑的咳嗽聲悶悶地傳來,一聲接一聲,仿佛要將心肺都撕裂開來。紫鵑放下藥碗,心疼地撫著她的背:“姑娘這又是何苦?二爺待姑娘的心,難道……”黛玉猛地轉過身,蒼白的臉上淚痕交錯,眼中卻是一片冰冷的灰燼:“待我的心?他的心是好的,可他的命……未必由得了他自己!這府裡上上下下,誰的眼睛不是盯著那‘金玉良緣’四個字?我有什麼?不過一句虛無縹緲的‘木石前盟’罷了!”那“金玉良緣”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勒得她喘不過氣。她知道自己一無所有,除了一顆孤懸的心,便隻剩這纏綿病榻的殘軀。
賈母起初是真心疼她的。常摟著她說:“兩個玉兒,是我心尖上的肉。”可日子久了,老太太畢竟老了,愈發喜歡熱鬨喜慶。黛玉的清高孤僻、口無遮攔的“喪氣話”,便顯得格格不入。那次元宵夜宴,行酒令時黛玉脫口而出《牡丹亭》裡的“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事後委婉提點,黛玉雖道了謝,回去後卻枯坐良久,對紫鵑歎道:“往日竟是我錯了,隻當心直口快是本性,卻不知處處皆是規矩牢籠,連說句話,也要先忖度著彆人愛不愛聽。”
更深的寒意,來自那看不見的冰層。薛姨媽曾半開玩笑提議親上加親,將黛玉許配寶玉。賈母當時笑著,慈愛地拍拍黛玉的手,話卻是對著薛姨媽說的:“林丫頭什麼都好,就是身子弱些,性子也孤拐了些,恐怕不是個有大福壽的。”這話不知怎地,還是傳到了瀟湘館。黛玉正在窗下臨帖,聞言筆鋒一頓,一大滴墨汁“啪”地落在雪白的宣紙上,迅速洇開一團醜陋的黑。她盯著那墨漬,仿佛看到了自己命定的汙點。最疼她的外祖母,早已在心中給她判了“無福”的死刑。
王夫人的態度更是微妙。金釧兒投井後,寶玉被打得半死,黛玉哭得兩眼紅腫去探望。王夫人坐在一旁,目光看似落在寶玉身上,眼角卻不時掃過黛玉。那眼神裡沒有責備,隻有一種深沉的、冰冷的審視,仿佛在估量一件價值不菲卻注定易碎的瓷器,是否值得放在她唯一的兒子身邊。那目光像細密的針,無聲地刺穿黛玉單薄的衣衫。她連哭泣都忘了,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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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府這棵曾蔭蔽她的大樹,根係早已朽爛。抄檢大觀園的喧囂,像一場預演的風暴,搜出了司棋的私情,趕走了入畫,逼死了晴雯。園子裡人心惶惶,往日的笑語歡聲蕩然無存。黛玉倚在瀟湘館的竹窗邊,聽著外麵隱約的哭罵和婆子們粗聲的吆喝,看著滿目蕭索的園景,隻覺得冷風直往骨頭縫裡鑽。
“紫鵑,”她輕咳著,聲音喑啞,“這園子,怕是要散了。”
紫鵑正收拾藥罐,聞言手一抖,強笑道:“姑娘又胡思亂想了,老太太還在呢。”
黛玉搖搖頭,目光投向遠處灰蒙蒙的天空:“樹倒猢猻散。眼睛看到的,騙不了人。這地方,終究容不下我們了。”她怕的不是敗落,而是大廈將傾時,她連這僅存的、寄身的角落也將失去。夜裡的噩夢越發頻繁,總夢見自己孤身一人,在無邊無際的荒野裡跋涉,背後是轟然倒塌的朱門繡戶,前方是望不到頭的黑暗與風雪。
寶玉那塊通靈寶玉丟了,人也跟著癡傻瘋癲起來,整日裡胡言亂語,人事不省。賈府上下愁雲慘霧,大夫診視後,撚須沉吟:“公子此症,邪祟纏身,心神失守,非大喜不能衝開鬱結,重振神魂。”
“衝喜?”王夫人眉頭緊鎖,看向賈母。賈母閉著眼,撚著佛珠,半晌,疲憊地吐出一個字:“辦!”
人選不言而喻。薛家母女很快被請至上房,簾幕低垂,密議良久。王夫人握著寶釵的手,眼中含淚:“好孩子,如今隻有你能救寶玉了。你的穩重,你的福氣,都是寶玉的救命良藥。”寶釵垂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所有情緒,隻低低應了一聲:“但憑姨媽做主。”
消息像長了翅膀,卻唯獨繞開了瀟湘館。黛玉隻知寶玉病得厲害,藥石罔效,日日憂心如焚,咳血更甚。這日,她在沁芳閘邊看水,遠遠見傻大姐獨自在假山後抹淚。她本不欲理會,卻聽那傻丫頭抽抽噎噎地念叨:“……騙了寶二爺,也騙了林姑娘……都說娶林姑娘,結果娶的是寶姑娘……”
“轟”的一聲!黛玉隻覺得眼前猛地一黑,仿佛整個世界都失了顏色,隻剩下傻大姐那張涕淚橫流的臉在晃動。沁芳閘的水聲、風吹竹葉的沙沙聲、遠處丫鬟的嬉笑聲,瞬間離她遠去,耳朵裡隻有一片尖銳的、死寂的蜂鳴。她身子晃了晃,扶住冰冷的山石才勉強站穩,一股腥甜直衝喉頭,又被她死死咽下。臉上血色褪儘,慘白如紙。
她沒有哭,也沒有鬨。隻是推開欲上前攙扶的紫鵑,像個遊魂般,一步一步,朝著怡紅院的方向挪去。腳步虛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回光返照般的決絕。
怡紅院靜得可怕。寶玉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眼神空洞,口中反複喃喃:“林妹妹……我要娶林妹妹……”黛玉推門而入,一步一步走到他床前。她看著他,這個占據了她整個生命所有悲歡的少年,此刻像個失了魂的偶人。
“寶玉,”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像結了冰的湖麵,“我來看你了。”
寶玉猛地抬頭,混沌的眼睛裡竟迸出一絲亮光,他一把抓住黛玉冰冷的手,咧開嘴,露出一個孩童般純真又癡傻的笑容:“林妹妹!你來了!好,好!他們都說我今日要娶你!你來了就好!咱們這就拜堂!拜堂成親!”
黛玉任由他抓著,枯槁的臉上,竟也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綻開一個笑容,那笑容空洞得令人心碎。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飄忽如同囈語:“嗯。我知道。我來了。”
她看著他眼中那點因她而燃起的、虛幻的歡喜,看著他為自己編織的美夢,心口那片早已冰封的荒原,終於徹底崩裂,化為齏粉。最後一點支撐她的微光,熄滅了。
回到瀟湘館,夕陽的餘暉透過稀疏的竹影,在青磚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塊,如同碎裂的琉璃。黛玉的目光掃過書架,掃過書案,最後落在那隻盛滿詩稿的舊藤箱上。那些都是她的心血,是她短暫一生裡所有不能說、不敢說的心事,是她對寶玉千回百轉的情意,是她寄人籬下的孤憤與悲涼。
“紫鵑,”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把火盆拿來。”
紫鵑驚疑不定:“姑娘要火盆做什麼?天還沒冷……”
“拿來!”黛玉的語氣陡然淩厲,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火盆燃起,跳躍的火焰映著她蒼白如紙的臉,竟添上了一抹詭異的暖色。她打開藤箱,抓起一遝詩稿,看也不看,徑直投入火中。紙張卷曲,焦黑,瞬間化為飛灰,帶著墨香和心血的味道,彌漫在空氣裡。
“姑娘!使不得啊!”紫鵑魂飛魄散,撲上去想搶,“這都是您的心血!是您的命啊!”
黛玉猛地推開她,力氣大得驚人。她眼中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光芒,嘴角卻掛著冰冷的笑意:“心血?命?燒了!都燒了!燒了乾淨!乾乾淨淨!這世上,原就不該留著這些累贅!”
她不停地投著,一遝又一遝。《葬花吟》的哀婉,《秋窗風雨夕》的淒清,《題帕三絕》的纏綿……那些墨跡淋漓的字句,那些在無數個孤燈長夜裡嘔心瀝血的吟哦,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蜷縮,最終化為灰燼。火光映著她決絕的臉,她看著,笑著,仿佛燒掉的不是自己的心魂,而是與這塵世最後一絲肮臟的牽連。
“寶玉,寶玉……”她喃喃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飄忽。火焰漸漸微弱下去,盆中隻剩一片死灰。她最後一點力氣似乎也隨著詩稿燃儘了,身子軟軟地滑落下去。
紫鵑哭喊著抱住她,隻覺得懷中的人輕得像一片羽毛,冷得像一塊冰。黛玉的眼睛空洞地睜著,望向虛空,仿佛穿透了屋頂,望向了某個遙不可及的地方。她的嘴唇翕動著,氣若遊絲,卻異常清晰,像是用儘了生命最後一點餘燼在呐喊:
“寶玉……寶玉……你好……”
聲音戛然而止。那雙曾盛滿靈秀與哀愁的眼睛,光芒徹底黯淡下去。最後一點餘音,如同斷裂的琴弦,帶著無儘的未竟之意,消散在瀟湘館清冷的空氣裡。窗外,風吹過瀟湘館的千竿翠竹,發出一片嗚咽般的沙沙聲,仿佛也在為這株被風霜徹底摧折的絳珠仙草,奏響最後的挽歌。
紫鵑的慟哭聲撕裂了黃昏的寂靜。一個姑娘,帶著她冰雪般的潔淨和滿腹錦繡詩書,帶著她對一個人傾儘所有的癡念,走進了這金玉其外的牢籠。最終,被這世道的塵埃、人心的算計、家族的風雨,一點一點,磨蝕得乾乾淨淨,隻剩下一把輕飄飄的骨灰。這瀟湘館的竹影,從此年年搖動,歲歲悲風,成了她留在人世間,唯一清冷而永恒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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