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國府深宅大院,錦繡繁華之下暗流湧動。平兒,這位在璉二爺的俗濫與璉二奶奶鳳姐的威勢間周旋求存的通房大丫頭,素以伶俐周全、忠心耿耿聞名。她如履薄冰,竭力平衡,麵上總帶著溫順得體的笑。然而,人心如淵,縱是這最貼心的臂膀,也曾於無人處,悄然遞出過三把指向主子的無形之刃,一次比一次深入骨髓。
月錢下的暗湧……
那日,怡紅院的襲人尋平兒說話,閒談間問及月錢為何遲了數日。平兒正坐在滴翠亭邊,手裡撚著一片柳葉,眼神微閃。四下無人,隻有微風拂過池水。她歎了口氣,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擾了空氣:
“好姐姐,這話我隻告訴你,你心裡有數便是……咱們奶奶,你道她那些體己、那些大手麵打點哪裡來的?府裡上上下下幾百口子的月錢銀子,她早早支了去,在外頭放貸生利錢呢!總要拖上幾日,等那利錢滾了進來,才發下去。底下人不知就裡,隻道是管事們怠慢,豈知……”
襲人聞言,倒吸一口涼氣,臉色變了變。拖欠月錢,克扣工食,這是最易招怨的事。平兒這一句輕飄飄的話,無異於在那些不知情的仆婦丫鬟心中,悄然埋下了對鳳姐不滿的種子。她麵上是為襲人解惑,實則是將鳳姐斂財的隱秘與風險,輕輕抖落了出來。平兒心中未嘗不替鳳姐擔憂這隱患,但一絲隱秘的、對鳳姐過於苛待下人手段的不認同,也讓她選擇了透露。
病榻前的泄密……
鳳姐強撐著協理寧國府,風光無限,內裡卻早已被“血山崩”的惡疾掏空了身子。她諱莫如深,連賈璉都瞞得死死的,隻讓平兒和貼心的太醫知曉,生怕走漏風聲,失了管家奶奶的威嚴,更怕那些虎視眈眈的仇家趁她病要她命。
一日,鴛鴦因老太太問起鳳姐近日氣色不佳,特來尋平兒打探。兩人在穿堂風口處低聲說話。平兒看著鴛鴦真誠關切的臉,想起老太太的慈愛,又念及鳳姐強撐病體的辛苦,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忽然鬆動了。她眼圈一紅,拉著鴛鴦的手,聲音帶著哽咽:
“好鴛鴦,你是知道輕重的……咱們奶奶,她……她不是尋常的小症候。是‘血山崩’!這病最是耗人元氣,又凶險……她日夜懸心,怕人知道,強撐著理事,我看著……我看著她……”話未說完,淚珠兒已滾了下來。
鴛鴦聽得心驚肉跳,連聲安慰。平兒此舉,固然是心疼主子,想借鴛鴦之口讓老太太多憐惜鳳姐幾分。然而,她深知府裡人情冷暖。邢夫人、趙姨娘乃至那些受過鳳姐打壓的管事媳婦,哪個不是耳聰目明?這消息一旦從鴛鴦處稍有泄露,那些恨鳳姐、怨鳳姐的人,豈不如聞血腥的鯊魚?稱願的稱願,落井下石的落井下石,鳳姐那本就搖搖欲墜的根基,如何經得起這“病虎”消息的衝擊?這無疑是給潛在的敵人遞上了一把趁手的刀。平兒的情真意切之下,已然埋下了禍根。
生死間的真相……
最致命的一擊,發生在小花枝巷那間陰冷的廂房裡。尤二姐,那個被鳳姐甜言蜜語哄騙進來,再一步步用借刀殺人之計逼上絕路的可憐人,此刻形容枯槁,氣息奄奄地躺在冰冷的炕上,腹中胎兒已失,心如死灰。
平兒偷偷避開鳳姐耳目,溜進來探望。看著尤二姐那毫無生氣的臉,想起自己當初也曾是鳳姐算計中的一環傳遞消息、安撫尤二姐),巨大的愧疚和良知的煎熬瞬間淹沒了她。她撲到炕沿,握住尤二姐冰冷的手,淚水決堤,壓抑不住地哭訴道:
“二姨奶奶!……我的好奶奶!……原來都是我害了你啊!……”她聲音顫抖,充滿了絕望的懺悔,“我……我是一片癡心向著你,可我也是奶奶的丫頭啊!自從知道你在外頭的事,我何曾瞞過她一個字?樁樁件件,我……我都告訴她了……是我!是我遞的信兒!我原想著,她是當家奶奶,知道了或許能有個妥善安置,總比瞞著強……誰承想……誰承想竟生出這天大的禍事來!把你害到這個田地!……”
這番錐心泣血的自白,如同最鋒利的匕首,瞬間刺穿了尤二姐心中最後一點僥幸與混沌。平兒的話,明明白白地將幕後那隻翻雲覆雨的黑手——王熙鳳——徹底指認了出來!是她設計了一切,是她借秋桐之刀,借庸醫之手,借闔府上下的冷眼,將這朵柔弱的嬌花徹底碾碎。平兒在巨大的道德重壓下崩潰,選擇了向將死之人坦白“真相”,尋求一絲靈魂的解脫。然而,這解脫卻是以徹底出賣鳳姐最核心的機密——那陰險毒辣的借刀殺人之計——為代價。她親手將鳳姐推到了謀殺者的審判席上,儘管尤二姐已無力複仇,但這秘密一旦有絲毫泄露比如被窗外可能存在的耳朵聽去),便是足以將鳳姐徹底釘死的罪證。
平兒走出那間彌漫著死亡氣息的廂房,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她腳步虛浮,心口像是被掏空了,又像是壓著千鈞巨石。她想起鳳姐此刻或許正因“料理”了心腹大患而暗自得意,想起自己方才那番剜心掏肺的懺悔,更想起前兩次或無心或有意的“泄密”。
藥香隱隱傳來,是鳳姐房裡又在煎藥了。平兒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走去,腳步沉重。她依舊是那個在璉二爺之俗與鳳姐之威間求生存的平兒,溫順、周到、不可或缺。隻是無人知曉,她溫順的麵具下,藏著多少驚心動魄的背叛與難以言說的煎熬。
那三把遞出的刀,一把比一把狠,一把比一把更近要害,早已在她與鳳姐之間,劃開了深不見底的鴻溝。她端著一碗滾燙的藥,走向鳳姐的臥房,手,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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