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釧兒投井的屍身撈上來時,已然泡得腫脹發白。
那“噗通”一聲悶響,如同投入賈府平靜湖麵的一塊巨石,激起的漣漪裹挾著驚恐、議論和難以言說的醜聞,一圈圈蕩開,最終狠狠拍在王夫人心口上。
王夫人倚在臨窗大炕上,手裡撚著佛珠,指尖冰涼。她眼前揮之不去的是金釧兒被自己一巴掌扇腫的臉,是那丫頭絕望的眼神,更是丈夫賈政聽聞此事時那鐵青的臉色和那句誅心之問:“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若外人知道,祖宗顏麵何在!”
五十兩雪花銀,寶丫頭“好心”送來的兩套舊衣裳,堵了白老媳婦的嘴,卻堵不住這府裡府外悠悠眾口,更堵不住老爺心裡那根刺。王夫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到,自己那雷霆一怒,竟把自己也逼到了懸崖邊上。一個當家主母,被個丫鬟的死弄得如此狼狽,簡直是蠢透了!
“太太,鳳丫頭來了。”小丫頭低聲通傳。
王熙鳳風風火火地進來,臉上帶著慣有的精明笑意,仿佛沒看見王夫人眉宇間的鬱結。她請了安,便揀些家常閒話來說,末了,話鋒似不經意地一轉:“太太,有件事兒倒要請示您。自打金釧兒姐姐沒了,您跟前就少了個得力的人手。眼看下月該發放月錢了,這大丫鬟的缺兒,您是看準了哪個丫頭補上?我好一並安排。”
王夫人撚佛珠的手頓住了。她抬起眼,目光在鳳姐臉上轉了一圈,又緩緩移開,落在角落侍立的玉釧兒身上。那丫頭低垂著頭,身子繃得筆直,像一株被霜打蔫了卻硬挺著的小草。她穿著素淨的衣裳,眉眼間依稀有著金釧兒的輪廓,卻更添了幾分沉寂與驚惶。
“補人?”王夫人慢慢開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罷了。”
鳳姐微微一怔。
王夫人端起手邊的茶盞,輕輕撇了撇浮沫,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的舒緩:“這個分例,你隻管照舊關來。不用補人了。”她頓了頓,目光再次投向玉釧兒,聲音拔高了些,帶著一種施舍般的“慈和”:“就把金釧兒空出來的那一兩銀子,給她妹妹玉釧兒罷。”
玉釧兒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儘褪,眼中是難以置信的驚愕和更深的恐懼。
王夫人仿佛沒看見她的失態,自顧自往下說,語氣愈發顯得“寬厚”:“她姐姐伏侍了我一場,沒落個好結果,也是可憐見的。如今剩下她妹妹跟著我,吃個雙分子,也不為過逾了。鳳丫頭,你說是不是?”
鳳姐是何等剔透玲瓏心肝?她眼珠一轉,臉上立刻堆滿笑容,幾步走到玉釧兒跟前,親熱地拉住她的手:“哎喲!玉釧兒妹妹,大喜,大喜呀!太太這可是天大的恩典!還不快給太太磕頭謝恩!”
玉釧兒被鳳姐拽著,身不由己地跪了下去。額頭觸到冰涼堅硬的地磚,發出“咚”的一聲輕響。她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塞了一團滾燙的棉花,那句“謝太太恩典”怎麼也擠不出來,隻有眼淚無聲地湧出,砸在地麵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是屈辱?是恐懼?還是為那跳井的姐姐感到錐心的痛?或許都有,但最終,求生的本能壓過了一切。她深深地俯下身,額頭抵著地磚,肩膀微微顫抖。
王夫人滿意地看著這一幕。這“恩典”一出,效果立竿見影。府裡的議論風向果然悄悄變了。那些暗地裡戳她脊梁骨的聲音,變成了“太太真是仁厚,姐姐犯了錯,妹妹倒得了造化”、“金釧兒自己沒福氣,怨不得太太,瞧瞧玉釧兒,太太多抬舉她”……連賈母問起時,也微微頷首,沒再多說什麼。賈政緊繃的臉色,似乎也鬆動了幾分。這步棋,走得險,卻似乎走對了。王夫人心中那根緊繃的弦,稍稍鬆緩。用玉釧兒這塊“活招牌”來遮自己的醜,堵眾人的口,這筆買賣,劃算。
然而,王夫人的“恩典”遠不止於此。
寶玉被打得皮開肉綻,趴在床上動彈不得。王夫人看著心肝寶貝的慘狀,心疼之餘,更添了一層深重的憂慮。環兒那孽障告的刁狀——“逼淫母婢”,這頂汙穢的帽子若是扣實在寶玉頭上,不僅毀了兒子的名聲,更是她這做母親管教無方的鐵證!賈政那日的雷霆之怒猶在眼前,若不能徹底洗刷這汙名,後患無窮。
機會很快來了。寶玉想吃小荷葉蓮蓬湯。王夫人吩咐廚房做了,目光在屋裡伺候的丫頭們身上逡巡一圈,最後定在垂首侍立的玉釧兒身上。
“玉釧兒,”王夫人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溫和,“你去,把這湯給寶玉送去。”
屋裡瞬間靜了一下。連空氣都仿佛凝固了。襲人、麝月等人都下意識地看向玉釧兒。讓她去?給害死她姐姐的“禍首”送湯?太太……這是唱的哪一出?
玉釧兒身體明顯僵住了。她抬起頭,看向王夫人。王夫人的眼神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上位者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威壓。那眼神仿佛在說:給你雙份月例,養著你,用著你,現在,該你“報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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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釧兒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衝頭頂。她想起母親白老媳婦接過那五十兩銀子和舊衣裳時,那混合著悲痛、惶恐、最終化為認命的神情;想起聾婆婆那句“太太又賞了衣服,又賞了銀子,怎麼不了事的!”的嗤笑;更想起自己一家老小,世代為奴,生死榮辱皆係於主子一念之間……她還能怎樣?
她默默地走過去,從婆子手裡接過那碗熱氣騰騰、荷葉清香的湯,低低應了聲:“是。”那聲音乾澀得不像她自己的。
看著玉釧兒端著湯盅,一步步走出房門,背影單薄而順從,王夫人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讓金釧的親妹妹,親自去服侍寶玉,並且要讓人看到她的“順從”甚至“情願”!這比任何辯解都更有力。隻要玉釧兒去了,隻要她沒在寶玉湯裡下耗子藥王夫人篤定她不敢也不能),隻要她出現在寶玉房裡,那麼,“逼淫母婢”的流言就不攻自破——哪有受害者親妹妹還去伺候“仇人”的道理?旁人隻會想:連親妹妹都放下了,可見金釧兒之死,要麼是她自己輕浮該死,要麼是寶玉無辜被牽連。寶玉的名聲,她這當娘的管家之責,都能就此遮掩過去。
至於那二兩銀子的月例?王夫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趙姨娘、周姨娘,不也是二兩?她前腳剛敲定了襲人“準姨娘”的待遇,後腳就給玉釧兒也抬到這個份例,這暗示還不夠明顯嗎?府裡上下都是人精,誰會看不懂太太這是在給寶玉“預備”房裡人?用一個玉釧兒,既堵了眼前的窟窿,又為兒子將來的“通房”人選埋下伏筆,還顯得她這主母不忘舊情、寬厚待下。一舉三得!這筆錢,橫豎是官中開銷,她王夫人隻需動動嘴皮子,就能收獲如此多的“效益”,這簡直是她掌家以來,做得最“漂亮”的一筆買賣。
果然,不久後,關於“玉釧兒將來要給寶二爺做姨娘”的風聲,便在府裡悄然傳開。彩霞、彩雲這兩個原本在王夫人跟前還有些體麵的大丫頭,眼見這“姨娘”之位似乎被玉釧兒這“苦主”占了先機,心也涼了半截,各自尋彆的出路去了。王夫人要的就是這效果——用一個玉釧兒,無形中替寶玉擋了多少“桃花”,省了多少麻煩!
當玉釧兒端著那碗蓮葉羹走進怡紅院,當她麵對寶玉那刻意討好、低聲下氣的道歉,當她被寶玉哄著嘗了一口羹湯,當她最終被寶玉的“溫柔”逗出一絲強顏歡笑……王夫人在榮禧堂收到消息,那顆懸著的心才算是徹底落了地。
成了!玉釧兒的“笑”,就是最好的證明。一個丫鬟,一個家生子,一個親姐姐剛因“勾引”主子而死的女孩,竟然能和“罪魁禍首”的寶二爺有說有笑,共用一勺!這畫麵傳出去,誰還會相信那些“逼奸”的鬼話?隻會覺得金釧兒確實輕浮該死,而王夫人處置得當,對玉釧兒更是恩重如山。時間久了,連玉釧兒自己,連同她的父母,或許都會慢慢被這“恩典”腐蝕,將喪女之痛轉化為對“前程”的期待,將血淚深埋,隻記得太太的“好”,隻想著玉釧兒的“福氣”。
王夫人端起茶,輕輕呷了一口。茶水溫熱,熨帖著喉嚨。窗外日影西斜,在她保養得宜的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因衝動而鑄下大錯的愚蠢主母,而是那個深諳權術、懂得如何用最小的代價、最“慈悲”的姿態,去抹平血痕、穩固權威的榮國府當家太太。
至於那個跪地磕頭、強顏歡笑的玉釧兒?她隻是一個卑微的符號,一件用來遮羞、遮醜、彰顯“主恩”的活工具罷了。這,就是深宅大院裡,最精致也最殘忍的聰明。王夫人一生糊塗事不少,唯獨在處置玉釧兒這件事上,展現出了令人齒冷的、屬於封建主母的“大智慧”。這大概是她離“當家理事”的精髓,最近的一次。
然而,王夫人自以為天衣無縫的算計,卻在悄然間埋下了隱患。玉釧兒表麵上順從,心中的怨恨卻如深埋的火種,在日複一日的壓抑中越燃越旺。
一日,宮中傳來選秀消息,賈家需選一名丫鬟進宮。王夫人本想選個無關緊要之人,可玉釧兒卻主動站了出來。王夫人雖覺意外,但想著送她進宮也好,便應允了。
玉釧兒進宮後,憑借聰慧和堅韌,漸漸在宮中站穩腳跟。某次宮宴上,她巧妙地將金釧兒之事透露給了貴妃。貴妃聞言大怒,賈家因此被聖上斥責。
王夫人得知消息後,如遭雷擊。她萬萬沒想到,那個被她視為工具的玉釧兒,竟有如此手段,將她苦心經營的一切毀於一旦。此時,賈府的天空已隱隱有了風雨欲來的跡象。
王夫人癱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如紙。她怎麼也想不明白,自己精心的算計竟換來這般結局。賈政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將王夫人狠狠責罵了一番,怪她行事不周,連累家族。府裡眾人也開始私下議論紛紛,王夫人的威望一落千丈。
而玉釧兒在宮中,看著賈家陷入困境,心中多年的怨恨總算有了一絲宣泄。但她也明白,自己在宮中的日子也並非從此就一帆風順。宮中各方勢力錯綜複雜,她雖借貴妃之手打擊了賈家,可也引來了一些人的猜忌和敵意。
賈府內,往日的繁華漸漸褪去,眾人都為即將到來的風雨憂心忡忡。王夫人在這一連串的打擊下,心力交瘁,她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已無力回天。賈府這座看似堅固的大廈,在玉釧兒這顆“火種”引發的“大火”中,搖搖欲墜,隨時都有崩塌的危險。
在賈府風雨飄搖之際,外頭又傳來朝廷要清查世家大族不法之事的風聲。王夫人如驚弓之鳥,每日都在惶恐中度日。而此時,寶玉竟又惹出禍端,與戲子蔣玉菡的交往被政敵抓住把柄,在朝堂上彈劾賈家。賈政心急如焚,四處奔走求情,卻也是杯水車薪。
玉釧兒在宮中也察覺到了局勢的變化,她深知自己雖報了仇,但賈家若真的倒台,自己在宮中也會失去利用價值。於是,她暗中謀劃,打算尋找機會緩和賈家與朝廷的關係。
一日,宮中舉辦祈福大典,玉釧兒瞅準時機,在貴妃麵前巧妙進言,提及賈家往日對皇室的忠心。貴妃念及舊情,便在皇上麵前提及賈家之事。皇上權衡利弊後,決定從輕發落賈家。
消息傳回賈府,王夫人又驚又喜,她這才明白,玉釧兒並非單純的報複,而是有著更深的考量。賈府雖逃過一劫,但已元氣大傷,往日的輝煌,終究是一去不複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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