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赦屋裡彌漫著濃重的藥氣,混雜著若有似無的陳舊熏香,悶得人胸口發緊。聽聞大老爺身子不爽利,各房各院的人,便都循著禮數,陸陸續續來東院問安。邢夫人臉上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憂色,在炕沿邊招呼著。
門簾一挑,賈蘭跟著叔叔賈環走了進來。賈蘭小小年紀,身板挺得筆直,規規矩矩給伯祖父和邢夫人請了安,便垂手立在一旁,眼神清亮,並無多餘波瀾。賈環卻不同,他一雙眼睛滴溜溜地,飛快將屋內情形掃視了一圈。
“環哥兒和蘭哥兒來了,”邢夫人臉上堆起笑,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指向,“快坐吧。”她伸手指了指炕對麵靠牆擺著的兩把圈椅。
賈蘭依言走過去,安靜地坐下。賈環腳步略略一頓,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那鋪著猩紅洋罽、又厚又軟的炕。隻見寶玉正半歪在炕上,緊挨著邢夫人坐著,邢夫人一隻手還親昵地搭在寶玉的胳膊上,兩人共用著一個又大又軟和的金線蟒引枕坐褥。寶玉臉上帶著點懶洋洋的笑意,正低聲和邢夫人說著什麼,邢夫人聽得頻頻點頭,滿眼都是疼惜。
賈環隻覺得心口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些發悶。他默默走到椅子邊坐下,那硬木椅麵冰涼,硌得他有些不舒服。他下意識地挪了挪身子,視線卻像被粘住了,總忍不住往炕上瞟。那猩紅的坐褥,那親昵的姿態,像一根細小的刺,紮進了他的眼底。憑什麼?他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問,憑什麼寶玉就能時時處處占著最好的,被長輩捧在手心裡?而自己,總是被這樣不動聲色地安排在邊角,像一件無足輕重的擺設?他垂下眼,盯著自己鞋尖上沾的一點浮塵,隻覺得這屋子裡的藥味和熏香更悶人了。
寶玉似乎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臉來,對他和賈蘭笑了笑。那笑容在賈環看來,卻帶著一種身處核心、被偏愛的坦然,甚至有點刺眼。賈環飛快地擠出一個極其勉強的笑容作為回應,隨即又低下頭去。
屋裡氣氛沉悶,隻有邢夫人和寶玉偶爾的低語,以及賈赦在炕上時不時發出幾聲含糊的呻吟。賈環如坐針氈,那硬木椅子仿佛生出了無數看不見的小刺,紮得他渾身不自在。他悄悄側過臉,對著旁邊的賈蘭飛快地使了個眼色。賈蘭年紀雖小,卻極有眼力,立刻會意,微微點了點頭。
叔侄倆幾乎是同時站起身。賈環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伯母,伯祖父好生歇息,侄兒們先告退了。”
邢夫人這才像是從和寶玉的親昵私語中回過神來,抬起頭,臉上依舊是那副溫和的笑容:“哦?這就要走了?也好,你們小孩子家坐不住,去玩吧。”語氣平淡,是慣常的客套,聽不出半點挽留之意。
賈環心頭那點悶氣更沉了些。他拉著賈蘭,正要轉身。炕上的寶玉也動了動,似乎也想跟著起身告辭:“那我也……”
“哎喲我的兒!”寶玉話還沒說完,邢夫人已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不容掙脫的親昵和急切,“你急什麼?再陪我說說話!你大伯父這會兒精神頭看著好些了,你坐這兒,他心裡也歡喜些。”她一邊說,一邊還輕輕拍了拍寶玉的手背,又順手拈起炕桌上一塊精致的點心,塞到寶玉手裡,“嘗嘗這個,新得的,味兒還不錯。”
寶玉推辭不過,隻得又半躺回去,臉上有些無奈,卻也掩不住那份被格外看重的熨帖。
這一幕清晰地落在正欲離去的賈環眼中。他拉著賈蘭的手不自覺地收緊,指尖微微發涼。邢夫人那挽留寶玉時急切溫軟的聲音,與方才對自己和賈蘭那平淡無波的“去玩吧”,形成了再鮮明不過的對比,像一道無聲卻鋒利的鞭子,抽打在他敏感的神經上。他隻覺得一股酸澀混合著難堪的熱意猛地衝上眼眶,喉嚨也哽住了。
他再不敢多看炕上一眼,也顧不上什麼禮數周全,幾乎是拽著賈蘭,低著頭,匆匆說了句“伯母、伯祖父,侄兒告退”,便逃也似地快步出了房門。
初冬微寒的風迎麵撲來,帶著庭院裡草木凋零的清冷氣息,吹在賈環滾燙的臉上。他猛地吸了一口氣,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卻奇異地壓下了一點眼眶裡的酸熱。他鬆開賈蘭的手,下意識地挺了挺單薄的脊背,想驅散方才在屋裡沾染上的那股揮之不去的、仿佛低人一等的憋悶。
“叔叔?”賈蘭仰起小臉,清澈的目光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看著賈環緊繃的側臉和微微發紅的眼圈。
賈環沒有回應,隻是沉默地、更快地向前走去。腳下的青磚地傳來冰冷的觸感,那涼意仿佛能透過鞋底,一絲絲滲入他的腳心,再沿著腿骨向上蔓延,一直沁到心窩裡方才被刺痛的角落。這透骨的涼意,竟比那硬木椅子的冰冷更甚,也更長久地烙印在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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