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館的竹影篩下細碎的日光,落在林黛玉蒼白的臉上,仿佛一層流動的霜。紫鵑端來的藥碗擱在案頭,嫋嫋的熱氣已散儘,隻剩濃褐的藥汁映著她清減的容顏。
寶玉那場驚天動地的“瘋魔”過去不久,撕開的傷口尚在滲血,府裡那些或憐憫或探究的目光,已如同無數細針,無聲地刺探著她心底最隱秘的角落。
竹簾輕響,薛姨媽帶著一股暖融的脂粉香氣走了進來,笑容堆了滿臉,像一幅精心描繪的麵具。“我的兒,”她挨著黛玉坐下,熱絡地握住那雙冰涼的手,仿佛握著什麼稀世珍寶,“瞧你這小臉,又清減了!可心疼死姨媽了。”
黛玉想抽回手,那力道卻不容拒絕。薛姨媽的掌心滾燙,像兩塊燒紅的烙鐵,熨帖之下藏著一種令人窒息的壓迫。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不安的陰影,隻低低應了聲:“勞姨媽掛念。”
“唉,”薛姨媽重重歎口氣,聲音愈發柔和,像哄不懂事的孩子,“女孩兒家,哪裡懂得這裡頭的玄機?常言道得好啊,千裡姻緣一線牽!這姻緣二字,可是月下老人預先注定的命數!”她微微傾身,眼神裡閃爍著一種洞悉天機的熱切,“暗裡啊,早有一根紅絲,把兩個人的腳絆住了!憑你兩家隔著海,隔著國,就是有世代仇怨的,嘿,也終久有機會作了夫婦!這,就叫天命難違!”
黛玉的心猛地一縮。那“千裡姻緣一線牽”幾個字,如同淬毒的冰錐,精準地刺向她與寶玉十年朝夕相處的“木石前盟”。青梅竹馬的情分,在這位慈愛姨媽口中,竟成了違逆天命的“人力強求”。她指尖微顫,幾乎要控製不住地蜷縮起來。
薛姨媽恍若未覺,自顧自地往下說,語氣愈發篤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這一樁樁一件件,往往都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任憑父母本人心裡頭多願意,或是像那等年年在一處,耳鬢廝磨、形影不離的,”她刻意加重了“年年在一處”幾個字,目光在黛玉驟然失去血色的臉上逡巡,“自以為板上釘釘、鐵定是姻緣了的……”她拖長了調子,嘴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涼薄笑意,“可若月下老人他老人家沒動那根紅線,沒用它牢牢拴住——那便是癡心妄想,再不能到一處的!”
“年年在一處”——十年同食同寢的光陰被無情攤開。
“以為是定了的親事”——她隱秘的、視若生命的期待被當眾鞭笞。
“再不能到一處”——這已是赤裸裸、淬著寒毒的詛咒,將她心中最後一點微光碾滅。
黛玉隻覺得一股冰冷的腥氣直衝喉頭,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扭絞。她死死咬住下唇內側的軟肉,用那尖銳的痛楚逼退眼前陣陣發黑。
薛姨媽看著她搖搖欲墜的模樣,眼中掠過一絲極快、極冷的滿意。她話鋒一轉,語調陡然輕快起來,帶著一種勝券在握的施舍意味:“再比如,你和寶丫頭,你們姐妹倆,這姻緣哪,此刻也不知是在眼前呢,”她頓了頓,目光銳利如刀,直刺黛玉眼底,“還是遠在那山南海北呢!”
“山南海北”四字,被她吐得又輕又慢,卻像重錘狠狠砸在黛玉心坎上。薛姨媽心中那幅圖景昭然若揭:她穩坐釣魚台的金釵女兒,必是這榮國府未來的二奶奶;而她林黛玉,隻配被放逐到那永不見天日的蠻荒角落,自生自滅。
這哪裡是安慰?分明是步步為營的四步絕殺!借天命否定木石前盟,瓦解她唯一的憑恃;再用“世仇聯姻”的可怕可能,將她推入深淵;接著,點破朝夕相處,字字誅心,汙她清白名節;最後,預言放逐山南海北,完成一場冰冷的精神淩遲。
脂硯齋那朱紅的批注仿佛在黛玉眼前灼燒——“慈姨媽此語言,字字皆血刃也!”這血刃,裹著蜜糖,淬著劇毒,由最親近的長輩含笑遞來,要她這無根浮萍般的孤女,認命走向毀滅。
薛姨媽看著黛玉慘白如紙、搖搖欲墜的樣子,心底那點因寶玉發瘋而起的巨大恐慌,似乎稍稍平息了些。她不能輸!她和寶釵已“賴”在賈府數年,這是薛家攀附權貴的最後一搏,是破釜沉舟!一旦搬離,便永無翻身之日。寶玉此番鬨得人儘皆知,若再讓這病秧子坐實了位置,她的金玉良緣將徹底化為泡影!
“唉,”薛姨媽忽然又換上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仿佛真心實意地替黛玉憂心,“可姨媽瞧著,這事兒也不是全無轉圜。老太太那般疼你寶兄弟,他又生得那樣一個品貌,若要外頭正經去尋,斷然尋不著一個中老太太心意的!不如……”她刻意停頓,湊近黛玉,壓低了聲音,每一個字卻都像毒蛇吐信,“不如將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姨媽替你去老太太跟前說合說合?”
黛玉猛地抬眸,撞進薛姨媽那雙看似慈和、深處卻冰冷算計的眼睛裡。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替她說合?這哪裡是恩典!分明是赤裸裸的誅心!賈母素來最重家風臉麵,若由薛姨媽這個外人去提她林黛玉的婚事,豈不是將她和寶玉那點情愫攤在明麵上任人指點?這無異於當眾扇賈母的耳光,更是將她林黛玉架在禮教的烈火上炙烤!
薛姨媽的話,句句裹著蜜,卻刀刀見血。她撕開封建禮教那層溫情脈脈的麵紗,露出底下吃人的獠牙。每一句“慈愛”的關懷,都是精心淬煉的毒藥,無聲無息,卻足以致命。
薛姨媽終於起身,帶著一身暖香,心滿意足地告辭。簾子落下,隔斷了外頭的光。瀟湘館內驟然死寂,隻餘下黛玉粗重而壓抑的喘息。案頭那碗冷透的藥汁,倒映著她毫無血色的臉,像一泓絕望的深潭。她再也支撐不住,猛地伏倒在冰冷的案上,肩頭劇烈地聳動,卻發不出一絲哭聲,隻有滾燙的液體無聲地洶湧而出,迅速洇濕了衣袖上精致的竹葉繡紋。
窗外,竹影森森,風過時沙沙作響,仿佛無數冰冷的譏笑,又像是為這無聲的淩遲敲響的喪鐘。那碗冷藥裡,她的倒影碎裂、模糊,如同她此刻搖搖欲墜、即將被這字字血刃徹底割裂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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