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紅院的綠蔭深處,那架秋千索上,曾蕩過晴雯的笑聲,像銀鈴搖碎一樹陽光。襲人每每立在廊下看著,手裡捧著給寶玉新做的貼身汗巾子,針腳細密得找不出半點瑕疵。她臉上也帶著笑,溫順得如同春日裡最柔和的湖水,可那笑意,從未真正抵達眼底。
寶玉正伏在案上描紅,晴雯的繡繃子就擱在他書案一角,上麵繃著半幅蝶戀花的圖樣,那蝴蝶的翅膀用極細的絲線繡出,在光下微微顫動,仿佛下一秒就要飛走。“好妹妹,快來看看,這雀金裘上的破洞,可怎麼處?”寶玉拎著件光華燦爛的衣裳,急得團團轉。外頭請的裁縫匠人個個搖頭,說是不認得這俄羅斯的料子,不敢下手。
晴雯放下繡繃,病得燒紅的臉頰帶著種奇異的亮光。她接過那件華貴的雀金裘,指尖輕輕撫過孔雀金線織就的雲紋,又撚了撚那水滑的羽毛。“拿來罷。”聲音不高,帶著病中的喑啞,卻斬釘截鐵。燭光下,她纖細的手指捏著針,在金光閃爍的破口處上下翻飛,每一針都精準地嵌入原本的紋理,汗水浸濕了她鬢角,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修補的不是一件衣裳,而是某種不容褻瀆的尊嚴。當最後一針落下,連那破洞邊緣的毛羽都服服帖帖,渾然一體。寶玉捧在手裡,對著燈細看,竟尋不出修補的痕跡,他看向晴雯的眼神,充滿了驚歎與某種難以言喻的珍重。襲人端著一碗剛溫好的湯藥進來,恰好看到這一幕,她垂了眼,將藥碗輕輕放在桌上,那溫順的唇角,幾不可察地抿緊了一瞬。
王夫人房裡的檀香氣,沉得壓人。襲人跪在冰涼的金磚地上,聲音不高不低,帶著恰到好處的憂慮:“太太容稟,寶二爺如今大了……園子裡人多,林姑娘、寶姑娘自然是好的,隻是……日夜一處坐臥,到底……到底得有個分寸。還有……”她頓了頓,像是不忍,又像是不得不儘忠,“晴雯那丫頭,模樣太出挑了,性子又掐尖要強,言語間……對寶二爺未免太沒個顧忌。”她的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王夫人古井無波的心底,激起一圈圈名為警覺的漣漪。
抄檢的颶風刮進大觀園那一夜,來得毫無征兆。婆子們如狼似虎地衝進怡紅院。病得奄奄一息的晴雯被從炕上粗暴地拖起,釵環散亂,隻裹著一件單衣。她咬著牙,沒有哭求,沒有辯解,那雙曾經明亮如星子、能穿針引線補天衣的眼睛,此刻像淬了火的寒冰,直直地掃過門口垂手肅立的襲人。襲人低著頭,手指緊緊絞著衣角,仿佛承受不住那目光的重量。
寶玉被攔在門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隔著窗欞,他看見晴雯被推搡著出來,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乾裂,唯獨那雙眼睛,亮得驚人。他什麼也顧不得了,推開攔阻的婆子衝上去。晴雯看著他,忽然用力扯開自己貼身的舊紅綾小襖,又去解蔥綠撒花的舊綢褲。寶玉驚愕,下意識地按住她的手。晴雯的力氣大得驚人,她喘息著,眼中是破釜沉舟的決絕:“今日既擔了這虛名,橫豎一死!你好歹把這貼身衣服留給我,到了那邊,也好做個念想……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裡躺著,也還像怡紅院裡的人!”寶玉顫抖著脫下自己的襖兒遞過去。晴雯飛快地換上了,將自己的舊衣塞進寶玉懷裡,那帶著她體溫和病氣的布料,像一塊烙鐵,燙得寶玉心口劇痛。她不再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在婆子們的推搡下,頭也不回地走進了那沉沉的夜色裡。自始至終,她沒有再看襲人站著的那個角落。
不久,晴雯病亡的消息傳回。寶玉失魂落魄,獨坐水邊,對著滿池殘荷,一字一血淚地寫下《芙蓉女兒誄》。墨跡淋漓:“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筆鋒如刀,刻下的哪裡是祭文,分明是對一個被汙名絞殺的高貴靈魂的泣血招魂。
那紙頁在風中簌簌作響,仿佛晴雯不屈的魂魄在低語。他想起墜兒偷蝦須鐲那次,晴雯怒不可遏,執意要攆,卻也隻說是墜兒懶怠,到底保全了那丫頭最後一點臉麵。而金釧兒呢?隻因與寶玉一句調笑,便被王夫人斥為“下作小娼婦”,生生逼得跳了井。晴雯的“爆炭”性子下,藏著的是一份不肯苟且的烈性與不願踐踏他人尊嚴的底線。
襲人後來也離開了賈府。王夫人許下的姨娘位置,終究是鏡花水月。她被配給了戲子蔣玉菡。花轎抬走那天,她穿著大紅嫁衣,臉上敷著厚厚的脂粉,安靜得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瓷偶。她想起自己曾如何精心謀劃,如何在王夫人麵前含蓄地暗示,如何在寶玉麵前以退為進地留下,如何不動聲色地將可能的威脅——尤其是那光彩奪目又毫無心機的晴雯——推入深淵。
她得到了什麼?一場空。夢醒時分,才知自己也不過是彆人棋盤上的一枚棋子。她所求的安穩與富貴,終究像指間的沙,攥得越緊,流失得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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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年後,賈府傾頹,大觀園荒草離離。偶爾有老仆提起當年怡紅院裡的兩個頂尖的丫頭。說起襲人,總搖頭:“那是個穩妥人,伺候得再周到不過了。”語氣平淡,聽不出多少懷念。而提起晴雯,渾濁的老眼裡會驟然亮起一點光:“那個爆炭脾氣的小蹄子啊!那手針線,嘖嘖,天上的織女也不過如此了!補那雀金裘……唉,可惜了,那樣烈的性子……”那一聲歎息裡,有惋惜,有追憶,更有一種對那不曾被世俗汙泥徹底玷汙過的、璀璨又短暫生命的遙遠敬意。
那株開在冰雪裡的芙蓉,終究以她的碎裂,在時光的灰燼裡,淬煉出了比金玉更長久的光芒。
多年後,寶玉已遁入空門,在一處古寺中清修。一日,他在寺外的集市閒逛,偶然聽到有人在談論賈府舊事。那熟悉的名字“晴雯”“襲人”傳入耳中,他不由得停下腳步。
說話的是兩個年輕後生,一個搖頭晃腦地說:“聽聞那晴雯性子剛烈,可惜命薄。”另一個則不屑道:“襲人看似溫順,實則心機深沉。”寶玉心中一動,仿佛又回到了大觀園的時光。
他默默轉身,回到寺中,在佛前焚香誦經。恍惚間,他仿佛看到晴雯在秋千上歡笑,襲人在一旁默默侍奉。可這一切都已如夢幻泡影,消散在歲月的長河中。
待他睜開眼,麵前隻有嫋嫋香煙。他知道,那些愛恨情仇都已過去,唯有這青燈古佛才是他的歸宿。從此,他誦經更為虔誠,隻求能在這佛音中忘卻塵世的紛紛擾擾,讓靈魂得到真正的安寧。
然而,就在寶玉以為能就此平靜度過餘生時,一個神秘訪客打破了這寧靜。那人一襲黑衣,遮住麵容,隻留下一雙深邃的眼睛。他找到寶玉,遞上一個包裹。“這是一位故人托我轉交給你的。”聲音低沉而神秘。
寶玉接過包裹,打開一看,竟是晴雯當年補好的雀金裘。他的手顫抖起來,往事如潮水般湧上心頭。神秘人又說:“晴雯姑娘去後,一直有人默默守護著與她相關的東西,如今賈府已敗,便覺得該把這物還給你。”
寶玉望著雀金裘,淚水奪眶而出。他突然明白,有些情感,即便遁入空門也難以忘卻。此後,寶玉依舊每日誦經,但誦經之餘,他總會輕撫雀金裘,仿佛能感受到晴雯的氣息。那雀金裘成了他與過去唯一的牽絆,也讓他在這清冷的古寺中,偶爾能回憶起那段有歡笑、有淚水的大觀園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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