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雲曾以為寶釵是世上最周全的姐姐。
螃蟹宴上替她解圍,舊衣贈她禦寒,每一份體貼都熨帖在窘迫的心上。
直到醉後聽見寶釵向眾人低語:“林妹妹若有雲丫頭半分懂事...”
直到寶釵攔下她想為丫鬟縫補的針線:“她們哪裡配?”
直到抄檢大觀園後,寶釵隻一句“你且安心住著”便匆匆離去。
雪夜湘雲攥著黛玉送來的手爐,終於明白:
寶釵的好,是要你永遠活在她的秤砣裡。
史湘雲初到賈府寄居時,心頭總懸著沉甸甸的窘迫。她素來爽利如風,最怕的便是被人看輕了去,更怕自己成了那拖累人的累贅。府邸深深,亭台樓閣,每一處雕欄畫棟都襯得她包袱裡那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格外寒酸。這無形的重壓,讓史湘雲明亮的笑容底下,總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隨時可能錚然作響。
便是這時,薛寶釵走進了她的視野,帶著一股子沉靜的暖意。一次家宴後,湘雲因著囊中羞澀,對著姐妹們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嚷著要做東請客,話一出口,自己臉上倒先燒了起來。寶釵坐在一旁,手裡一枚雪白的杏仁輕輕撚著,隻抬眼溫溫柔柔地一笑:“雲妹妹既有這份心,自然是好的。隻是這大觀園裡,姐妹們一處熱鬨,原也不必分得太清。”那聲音不高不低,恰好熨帖了湘雲心頭的燥熱。
沒過兩日,湘雲正對著自己帶來的幾件舊衣發愁,寶釵屋裡的鶯兒卻笑盈盈地捧了個包袱來:“史大姑娘,我們姑娘說,前兒收拾箱子,翻出些料子,放著也是白放著,倒不如請姑娘看看,可有合心意的?姑娘手巧,改改便能穿了。”包袱解開,是幾件半新的綾羅衫子,料子極好,顏色也雅致,針腳細密,顯然是精心改過的尺寸。湘雲手指撫過那光滑的緞麵,指尖感受到一種近乎陌生的柔軟與妥帖,眼眶竟有些發熱。她抬頭看向鶯兒,聲音裡帶了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替我……替我多謝寶姐姐。”
“寶姐姐”三個字,從此便成了史湘雲口中時常提起的稱呼。她覺得寶釵待她,是極好的。這好,不在那些金銀珠玉的貴重,而在於一種不言自明的體諒。寶釵似乎總能一眼看穿她的窘迫,卻從不點破,更不施舍。那份周全的體貼,如同無聲的暖流,悄然包裹住她搖搖欲墜的自尊,讓她不必在眾人麵前難堪。對於自幼缺失父母之愛、習慣了寄人籬下看人臉色的湘雲而言,這份不顯山露水的庇護,比什麼都珍貴。她像一隻離群的小鳥,驟然尋到一處安穩的枝頭,隻想牢牢抓住,依賴之情,日漸深厚。
那場轟動大觀園的螃蟹宴,便是寶釵一手替湘雲張羅起來的。當湘雲看著那滿滿當當幾大簍活蹦亂跳、張牙舞爪的螃蟹,還有旁邊備下的各色精致酒菜點心時,整個人都呆住了。她跑到寶釵跟前,又是感激又是惶恐,抓著寶釵的衣袖,聲音都有些發顫:“寶姐姐!這……這如何使得!太破費了!我……”
寶釵隻是溫和地拍拍她的手背,笑容裡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傻丫頭,這有什麼?不過是我家鋪子裡夥計們從南邊捎帶回來的,不值什麼。你既想做東,姐姐幫你圓了這個心意,豈不是正好?莫要多想,今日隻管高高興興的。”她順手替湘雲理了理鬢邊一縷微亂的發絲,動作輕柔自然。
秋光正好,大觀園裡歡聲笑語,太太、奶奶、姑娘們,連同寶玉,齊聚一堂。蒸熟的螃蟹堆成小山,熱氣騰騰,蟹黃飽滿流油,鮮香四溢。丫鬟們穿梭其間,燙酒、剝蟹、遞帕子,忙得不亦樂乎。湘雲被簇擁在當中,臉頰興奮得通紅,一時忘了拘束,隻覺得從未如此揚眉吐氣過。她頻頻舉杯,聲音清脆:“老祖宗,您嘗嘗這個!”“太太,這酒可還溫?”“鳳姐姐,再飲一杯!”笑聲朗朗,感染著席間每一個人。
王夫人看著這熱鬨景象,笑著對薛姨媽道:“瞧瞧雲丫頭,難得這般高興。也多虧了寶丫頭,替她張羅得這般體麵。”薛姨媽含笑點頭,看向女兒的眼神滿是讚許。
寶釵隻是垂眸淺笑,謙遜得體地應著:“姨媽謬讚了,原是雲妹妹的一片心意,我不過搭把手罷了。”
席間酒酣耳熱之際,寶釵端起一杯酒,盈盈起身,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安靜坐在一旁、隻拈著個小蟹腿細品慢嚼的林黛玉,聲音溫婉地勸道:“林妹妹,你也多飲一杯才是。你看雲妹妹,今日這般歡喜,這才是我們姐妹相處的真意。你素日心思重,也該學著雲妹妹這般放開了才好,莫要總悶著自己。”
這話聽著是關切,湘雲當時也正被酒意熏得暈陶陶,隻覺寶姐姐處處為林妹妹著想,也跟著附和起來:“是啊,林姐姐,你……你喝呀!寶姐姐說得對,你也該……該高興些才是!”她舌頭都有些打結了,隻覺得眼前人影晃動,寶釵的身影在她醉意朦朧的視線裡,仿佛籠著一層柔和而堅定的光暈,是她此刻最信賴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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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全然未曾留意到,黛玉聞言隻是抬起眼睫,淡淡地看了寶釵一眼,唇角掠過一絲極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似諷非諷,隨即又低下頭去,依舊專注地對付她那小小的蟹腳,仿佛周遭的喧鬨與她隔著一層無形的屏障。
酒勁如潮水般湧上,湘雲眼前的一切都旋轉模糊起來,喧囂的人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她身子發軟,被幾個丫鬟半扶半抱地攙離了喧鬨的席麵,送回臨時歇息的耳房。迷迷糊糊間,她似乎被人小心地安置在鋪了厚褥子的炕上。就在意識沉入混沌的前一刻,一絲微弱而清晰的低語,如同冰冷的針尖,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暖融融的酒意,鑽入她的耳中。
是寶釵的聲音,就在門外不遠,刻意壓低了,卻字字分明,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了然:“……雲丫頭到底是個實心腸的,雖有些莽撞,卻貴在赤誠。若林妹妹也能有她這半分隨和懂事,少些那小性兒和心思,老太太、太太跟前,大家相處起來,豈不都更省心些?”
那聲音輕飄飄的,像一縷裹著蜜糖的冷煙。湘雲原本沉重的眼皮猛地顫了一下,一股寒意倏地順著脊梁骨竄上來,激得她殘留的幾分酒意瞬間消散了大半。懂事?隨和?赤誠?這些話,平日裡寶釵私下裡不知誇過她多少回,每每都讓她心頭熨帖,自覺得了姐姐的認可。可此刻,在這樣醉後離席的狼狽時刻,在背後,被用來如此鮮明地映襯著林黛玉的“小性兒”和“多心”,這滋味……為何突然變得如此陌生又刺人?寶姐姐……究竟是在誇她,還是在……秤量她?這念頭像一隻冰冷的手,驀地攥緊了她的心口。她屏住呼吸,不敢動彈,隻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寂靜的耳房裡撞得生疼。
日子流水般過去,大觀園裡花開花落。那次螃蟹宴後縈繞心頭的寒意,湘雲並未深究,隻當是自己醉後恍惚聽差了。寶釵待她,依舊細致周到。時令更迭,寶釵總會留意著替她添置些衣裳鞋襪,雖說是“舊料子改改”,卻總比她自己帶來的強上許多。那體貼,依舊像一層溫暖的紗,罩著她寄人籬下的窘境。
一日午後,陽光慵懶地透過茜紗窗欞,在寶釵素雅的蘅蕪苑裡投下斑駁的光影。湘雲歪在臨窗的炕上,手裡拿著個未做完的扇套,有一搭沒一搭地繡著。襲人、鴛鴦幾個素日相熟的大丫頭正巧過來送些時新果子,坐在下首的小杌子上陪著說話。湘雲看著她們身上半舊的坎肩,袖口都磨得有些毛了邊,心裡便是一動。她素來是個熱腸子,想到這些丫頭們平日伺候的辛苦,自己又承襲人她們不少照拂,便脫口道:“襲人姐姐,你這坎肩袖口都薄了。改日我得了空,尋塊厚實些的料子,替你重新滾一道邊吧!鴛鴦姐姐,你的也是……”她說著,眼神亮亮的,帶著一股子真誠的爽利勁兒。
話未落音,一旁靜靜看書的寶釵卻抬起了頭。
她放下書卷,唇角帶著慣常的柔和笑意,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溫和:“雲丫頭,快彆動這個念頭了。”她目光輕輕掃過襲人她們,那眼神平靜無波,並無鄙夷,卻自有一種無形的距離感,“她們哪裡配煩勞你做這些針線?府裡有針線上的人,再不濟,她們自己手也巧著呢。你這雙手,”她轉向湘雲,語氣親昵中帶著一絲規勸,“是寫詩作畫的,做些精細雅致的活計也就罷了。這些粗重瑣碎的活計,沒的辱沒了你。聽姐姐的,靜靜歇著,養養神才是正經。”
“她們哪裡配”幾個字,輕飄飄地落下,卻像幾顆沉甸甸的石子,砸在湘雲心湖上,激起一圈圈異樣的漣漪。她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握著扇套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襲人何等伶俐,忙笑著岔開話:“史大姑娘疼我們,我們心領了。寶姑娘說得是,這些粗活哪敢勞動姑娘的貴手?我們自個兒收拾收拾就好。”丫鬟們陪著笑,又說了幾句閒話,便識趣地告退了。
屋子裡靜了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幾聲鳥鳴。湘雲低頭看著自己手中那隻繡了一半的蝶戀花扇套,指尖撫過那細密的針腳,心頭卻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悶悶地難受。寶釵的話還在耳邊回響——“她們哪裡配?”這話語,與她平日裡溫言細語勸自己“要懂規矩”、“說話行事要得體”、“莫要總是莽撞惹老太太、太太煩心”時的語調何其相似!那些勸誡,當時聽來,字字句句都是為她好,是寶姐姐在教導她如何在這深宅大院裡周全自處。可此刻,再細品品,為何竟隱隱覺得,像是一道無形的框子,正一點點地,不容抗拒地,把她往某個“安分守己”、“合乎身份”的模子裡塞?她史湘雲,天生就該是這般被規訓、被定義的模樣麼?這念頭一起,方才那點悶悶的難受,竟漸漸滲出了一絲尖銳的刺痛。
更深的寒意,來自寶釵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對黛玉的態度。寶釵常在私下裡,用那種推心置腹的語氣對湘雲提起黛玉:“林妹妹心思太細,凡事總愛往深裡想,難免多心了些……”“她那身子骨,一半是病,一半也是自己心思重,小性兒磨出來的……”“雲丫頭,你性子直爽,這是你的好處,莫要總跟著林妹妹一處,學了她那些悲春傷秋的調調,反倒移了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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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湘雲隻當是寶姐姐關心則亂,是為她好。可聽得多了,再對比自己眼中所見,便覺得處處透著彆扭。那林黛玉,固然是清高孤傲了些,說話有時帶刺,可湘雲冷眼瞧著,她待自己,卻從未有過半分虛情假意。高興時便笑,不高興時便惱,心思都在臉上,坦坦蕩蕩。反倒是寶釵口中這處處不如她的“小性兒”,在湘雲偶爾忘形、被老太太或王夫人淡淡瞥上一眼時,會不動聲色地替她打個圓場,或是在她寫詩卡了殼時,隨口吟出一句,恰恰點醒她的靈光。這些細微處的真性情,在寶釵滴水不漏的“周全”映襯下,愈發顯得珍貴起來。湘雲心頭那杆秤,在無聲無息中,悄然地傾斜了。
大觀園裡那場突如其來的抄檢,如同一場陰冷的狂風,刮過每一處院落。婆子們板著臉,帶著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翻箱倒櫃,掘地三尺。平日裡花團錦簇、笑語嫣然的園子,瞬間被驚恐和屈辱籠罩。史湘雲暫住的屋子也未能幸免,看著那些粗手粗腳的婆子將自己的衣物、書籍胡亂翻檢、丟棄在地,她氣得渾身發抖,卻又無能為力,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連指尖都是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