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的宴席上,脂香粉膩,酒氣熏蒸。賈寶玉坐在席間,眼神卻隻牢牢鎖在一個人身上——蔣玉菡。
這琪官兒卸了戲妝,眉眼間那股子風流意態卻更濃了。他正唱一支纏綿的小曲,聲音清越,像春日裡帶露的柳枝拂過水麵。寶玉看得癡了,隻覺得那唱腔絲絲縷縷纏繞上來,纏得心頭發燙。酒入柔腸,燒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火苗,燒得他耳根子都熱了。
趁著眾人鬨酒喧嘩,寶玉搖搖晃晃起身,徑直朝蔣玉菡走去。他腳步虛浮,臉上卻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亮光。“琪官兒,”他舌頭有些發木,聲音卻異常清晰,帶著少年人不管不顧的執拗,“你的技藝……真真是……世間罕有。”他從腰間摸索著,指尖觸到那條貼身束著的鬆花汗巾子。那是襲人前日才替他換上的,還帶著她素手撫過的溫軟潔淨氣息。
寶玉的手心微微汗濕了,卻不管不顧,猛地一把將那汗巾子扯了下來。絲帛柔軟,帶著他年輕身體的溫熱。“這個……與你做個念想。”他將那團鬆花綠遞過去,動作突兀,眼神卻亮得驚人,直直看進蔣玉菡眼底深處。
蔣玉菡微微一怔。他慣在風月場中周旋,見慣了浪蕩子弟的孟浪,可眼前這榮國府的鳳凰,眼神裡竟無半分狎昵,隻有一種滾燙的赤誠,燒得人心慌。他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寶玉遞來的汗巾上——上好的杭綢,鬆花底色,一角還繡著極精巧的纏枝蓮紋,分明是極私密的貼身之物。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掠過他眼底。他抬眼,對上寶玉那雙不諳世事卻異常執著的眸子,唇邊慢慢漾開一個極淡、又極複雜難辨的笑。
“寶二爺厚愛,玉菡愧領。”他聲音壓得極低,帶著戲台上練就的婉轉腔調,卻又有種彆樣的鄭重。他沒有推拒,甚至沒有詢問,隻抬手,利落地解下了自己腰間那條汗巾——茜香羅!一離體,那奇異濃烈、幾乎帶著侵略性的異香便絲絲縷縷散開,瞬間壓過了席間的酒肉濁氣。它顏色是濃烈得化不開的茜紅,觸手卻冰涼柔韌如活物。
寶玉看得呆了。蔣玉菡的手指修長靈巧,將那條鮮豔得刺目的茜香羅,一圈一圈,仔細地纏繞在寶玉腰間。那冰涼滑膩的觸感貼上肌膚,激得寶玉微微一顫。那濃烈的異香,霸道地鑽進他的口鼻,帶著一種陌生的、令人心旌搖曳的氣息。他低頭看著腰間的鮮紅,隻覺得像被烙上了一個滾燙的印記。
就在這時,雅間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清冷的氣息湧入。一個身著玄色勁裝、麵容冷肅的侍從閃身進來,目不斜視,徑直走到蔣玉菡麵前,躬身低語幾句。蔣玉菡神色不變,隻微微頷首。那侍從隨即從懷中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盒,打開,裡麵靜靜躺著一串渾圓潤澤的伽楠香佛珠。侍從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王爺說,琪官兒近日辛苦,此物清心,與您結緣。”“王爺”二字,如冰珠落玉盤,帶著無形的分量,瞬間讓喧鬨的席麵為之一窒。
蔣玉菡雙手接過那佛珠,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隨即恢複如常,麵上浮起恰到好處的恭謹笑意:“承蒙北靜王爺記掛,玉菡惶恐。”他眼角餘光極快地掃過寶玉腰間的茜香羅,又迅速垂下。
寶玉尚沉浸在茜香羅帶來的奇異觸感與那濃烈的異香裡,對驟然降臨的北靜王使者有些茫然。他下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冰涼的羅帶,隻覺得那紅色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越發妖異,仿佛有了生命,正無聲地收緊。
變故陡生!
雅間的雕花木門“砰”地一聲被撞開,力道之大,震得門框簌簌落灰。幾個身著赭色官服、腰佩長刀的壯漢闖了進來,為首一人麵白無須,眼神如鷹隼般銳利,冷冷掃視全場,最後釘在蔣玉菡身上,嘴角扯出一個毫無溫度的弧度:“蔣玉菡!忠順王爺尋你問話多時,你倒好興致在此逍遙!”那“忠順王爺”四個字,如同淬了冰的鋼針,紮得滿座皆驚,連空氣都似乎凍結了。方才北靜王侍從帶來的那點清冷佛香,瞬間被一股肅殺的鐵鏽味取代。
席間頓時鴉雀無聲。方才還觥籌交錯的王孫公子們,此刻個個噤若寒蟬,連呼吸都放輕了。馮紫英臉色煞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忠順王府的人!這架勢,分明是來拿人!
那白麵無須的王府長史官目光如刀,掠過席上每一張驚惶的臉,最後落回蔣玉菡身上,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殘忍審視:“琪官兒,你是自己走,還是讓爺們兒‘請’你?”他特意加重了那個“請”字,寒意刺骨。
蔣玉菡的臉色瞬間褪儘血色,連嘴唇都泛出青白。他挺直的脊背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又強迫自己鬆弛下來。他抬眼看向那長史官,嘴角竟慢慢彎起一個極淡、極倦怠的弧度,像是早已料到今日。他沒有爭辯,沒有哀求,隻是緩緩站起身。動作間,腰間束著的鬆花汗巾微微晃動——正是寶玉方才所贈!那抹溫軟的鬆綠,此刻在他一身素淨的常服上,顯得如此突兀而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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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史官的目光如毒蛇般滑過那條汗巾,又掃向寶玉腰間那抹同樣紮眼的茜紅。他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陰鷙與嘲弄。他並未點破,隻是對著手下微微抬了抬下巴。
兩個如狼似虎的王府護衛立刻上前,一左一右鉗住了蔣玉菡的胳膊。力道之大,蔣玉菡單薄的身子被帶得踉蹌了一下,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咬緊牙關,沒有痛呼出聲,隻是在那粗暴的挾持中,艱難地、極快地回了一下頭。
目光,越過滿堂的驚惶與死寂,直直投向角落裡的賈寶玉。
那一眼,複雜得如同打翻了硯台。有深不見底的恐懼,有被碾入塵埃的屈辱,有認命的灰敗,還有一絲……一絲極其隱晦、極其絕望的托付?像溺水的人最後瞥見一根漂浮的稻草,明知無用,卻仍本能地投去一瞥。那目光隻在寶玉臉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隨即,他便被粗暴地扭轉過身,推搡著向外走去。鬆花汗巾在他腰間無助地晃動了一下,隨即消失在門外沉沉的夜色裡。
整個雅間死一般的寂靜。寶玉僵在原地,如遭雷擊。蔣玉菡最後那一眼,像淬了毒的針,深深紮進他的眼底。腰間的茜香羅,方才還帶著一絲冰涼滑膩的綺思,此刻卻像一條驟然收緊的毒蛇,死死纏住了他的腰腹,那股濃烈的異香也仿佛變了質,帶著令人作嘔的鐵鏽血腥氣,直衝頭頂。胃裡翻江倒海,他猛地彎下腰,“哇”地一聲,將方才飲下的美酒佳肴儘數吐了出來。穢物的酸腐氣混著茜香羅的異香,彌漫開來,形成一種令人窒息的味道。
襲人是在第二天清晨,替寶玉更衣時才發現的。
“二爺,您腰裡這條……”她捏著那條顏色濃烈得幾乎妖異的茜香羅漢巾,指尖冰涼,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輕顫。這絕非府中之物!那濃烈的異香霸道地鑽進鼻腔,讓她心頭莫名地發慌。她伺候寶玉多年,他貼身的每一件小衣汗巾她都親手打理過,從未見過如此刺目又如此……不祥的東西。
寶玉宿醉未消,頭疼欲裂,渾渾噩噩。襲人的驚疑像一根針,刺破了他混亂的記憶。蔣玉菡被拖走時那絕望的回眸,忠順王府長史官陰鷙如毒蛇的目光,席間眾人噤若寒蟬的恐懼……還有腰間這條冰冷的、帶著陌生男人氣息的汗巾!他猛地一哆嗦,下意識地伸手,死死攥住了那抹刺目的茜紅。絲帛冰涼柔韌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帶著昨夜那令人作嘔的鐵鏽味。
“彆……彆問!”他聲音嘶啞乾澀,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收起來!快收起來!”他像甩開一條毒蛇般,將那汗巾從腰間扯下,胡亂塞進襲人手裡。
襲人看著他慘白的臉和眼中未散的驚悸,心直往下沉。她不再多問,默默地將那條鮮豔得刺眼的汗巾疊好,收進一個最不起眼的妝奩底層。隻是指尖拂過那冰涼滑膩的料子時,一種莫名的寒意順著指尖爬上脊背。
賈政得知寶玉“結交優伶,惹怒忠順王府”的消息時,是在書房。他手中的青瓷茶盞“啪”地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的袍角,他卻渾然不覺。
“孽障!”一聲雷霆般的怒吼幾乎掀翻了書房的屋頂。賈政臉色鐵青,額角青筋暴跳,胸膛劇烈起伏著,仿佛下一刻就要炸開。他猛地抓起書案上的青玉鎮紙,那沉重的玉石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在跪在堂下、尚在懵懂中的寶玉背上!
“啊!”寶玉猝不及防,劇痛讓他眼前一黑,慘叫出聲,整個人被砸得向前撲倒,蜷縮在地上,痛得渾身抽搐,冷汗瞬間濕透了裡衣。
“結交下賤戲子!惹是生非!你……你是要將我賈府滿門都拖進火坑裡嗎?!”賈政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撕裂變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血腥氣。他眼前發黑,忠順王府那張陰鷙的臉、北靜王若有似無的拉攏,還有皇帝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無數張麵孔交織旋轉,最終都化作眼前這個孽子腰上那條刺目的紅!
他踉蹌一步,扶著書案才勉強站穩,指著地上蜷縮呻吟的寶玉,手指抖得如同風中秋葉:“拖下去!給我往死裡打!打!打死這個不知死活的東西!”聲音淒厲絕望,充滿了大廈將傾的無力與恐懼。那條輕飄飄的汗巾,此刻在他眼中,重逾千鈞,死死地勒住了賈家搖搖欲墜的脖頸。
夜深沉。怡紅院內,死寂無聲。
寶玉趴在冰冷的榻上,背上火辣辣地疼,板子留下的烙印仿佛燒紅的鐵,每一寸皮肉都在無聲地呐喊。襲人端著藥碗,小心翼翼地掀開他後背的薄衾,濃重的藥味混合著血腥氣彌漫開來。她看著那一片猙獰的青紫淤痕,眼眶發紅,拿著藥匙的手都在抖。
“二爺……”她哽咽著,輕輕喚了一聲。
寶玉卻毫無反應,臉埋在鬆軟的枕衾裡,隻露出小半張蒼白的側臉。他似乎睡著了,又似乎隻是累極了,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不可聞。然而,在襲人看不到的陰影裡,他那隻未被壓住的手,正死死地、無意識地攥著身下錦褥的一角。
指節因為用力而泛著慘白,青筋根根凸起。掌心緊貼的褥麵下,隱約透出一抹極其微弱的、被深藏起來的濃烈茜紅。那顏色,像一道剛剛凝固的、永不愈合的傷疤。寶玉的指尖在那冰冷的絲帛上痙攣般地抽搐了一下,仿佛被無形的毒牙噬咬,又仿佛在絕望地試圖抓住什麼,卻隻抓住一片刺骨的冰涼和足以碾碎一切的、無形的千鈞重壓。這小小羅帶,已纏縛住整個賈府的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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