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八十大壽的宴席擺在榮國府正廳,百鳥朝鳳的屏風前設著紫檀木嵌螺鈿的八仙桌,上麵供著三尺高的赤金壽星。廳內燭火通明,外頭卻下著淅淅瀝瀝的春雨,雨絲斜織在朱紅廊柱間,像是掛了一重珠簾。
南安太妃的轎子到時,雨正下得急。八個太監撐著明黃油綢傘,太妃踩著檀木腳踏下轎,石榴紅的宮裝下擺掃過青石台階,沾了星星點點的水痕。
“老壽星安康。”太妃笑著上前攙扶要行禮的賈母,“今日是您的好日子,原不該勞動您的。”
賈母連稱不敢,親自引太妃上座。丫鬟們魚貫奉上香茶點心,太妃卻隻拈著腕間的琥珀念珠,目光在滿堂賓客間輕輕一掃。
“聽說府上的姑娘們個個出色,”太妃忽然笑道,“不知今日可否有緣一見?”
廳內霎時靜了三分。賈母手中的茶蓋輕輕碰在杯沿上,發出清脆一響。
“孩子們膽小,怕衝撞了太妃。”賈母笑容溫煦,眼角的皺紋卻微微繃緊。
太妃端起茶盞,用蓋兒慢慢撇著浮沫:“聽說府上三姑娘幫著理家,把園子打理得井井有條。這般能乾的姑娘,怎麼會膽小呢?”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推辭便是失禮。賈母朝鴛鴦遞個眼色,不一會兒,五位姑娘便依次進來。
打頭的是寶釵,穿著蜜合色襖子,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蔥黃綾棉裙,端莊得如同畫裡的觀音。太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微微頷首。
第二個是寶琴,大紅羽緞對衿褂子,襯得她雪團似的臉愈發晶瑩。太妃問了她幾句西洋風物,她答得從容,太妃卻很快移開視線。
湘雲是第三個,穿著太妃賞的鳧靨裘,一進來就笑:“太妃娘娘,您賞的這件衣裳,我穿來給您瞧了!”太妃果然被她逗笑,拉著手說了會子話。
黛玉走在第四,淺碧綾棉裙外罩著月白繡梅花的鬥篷,整個人清淡得像一抹月光。她行禮時輕咳了兩聲,太妃關切地問了問她的身子,便讓她快去暖閣歇著。
最後才是探春。她穿著藕荷色綾襖,外罩青緞掐牙背心,下麵是白綾細折裙。裝束不如前幾位鮮亮,行禮時卻自有一段風流態度。
太妃的目光在她身上停得最久。
“聽說三姑娘幫著管家?”太妃問。探春斂衽答:“不過學著料理些瑣事,不敢說管家。”
“昨日園子裡的戲酒,聽說是你安排的?”“是璉二嫂子主事,我從旁幫襯。”“座次如何排的?”“按輩分齒序,東首為尊,西首次之。”“若有誥命夫人與年長無誥命的,孰先孰後?”“誥命尊於年齒。”
太妃問得急,探春答得穩。一問一答間,滿廳寂然,隻聽見簷外雨聲漸密。
問完話,太妃笑著對賈母道:“果然是個好的。”便命賞下四匹宮緞、一對金鐲。賞賜與其他姑娘無異,但人人都明白,那番問答才是真正的考較。
宴席繼續,笙歌又起。探春退回姊妹中間,感覺手心微微出汗。寶釵輕輕握了握她的手,黛玉遞來一盞熱茶,湘雲卻猶自不覺,正忙著剝桔子吃。
酒過三巡,南安太妃起身更衣。王夫人親自陪著往暖閣去,經過屏風時,太妃忽然駐足。
“三姑娘許了人家沒有?”王夫人一怔:“尚未。”太妃望著窗外一株開得正盛的西府海棠,雨打花瓣,零落滿地。“可惜了,”太妃輕聲道,“若是嫡出...”
王夫人心跳如鼓,不敢接話。
太妃忽然轉身:“我們王府想認個義女,三姑娘可願意?”
雨聲忽然大了起來,敲在琉璃瓦上,如碎玉亂濺。
後來之事,探春記不真切了。隻記得母親趙姨娘聞訊趕來,在廊下哭喊:“我的兒,去不得那蠻荒之地!”被婆子們慌忙勸走。記得寶玉紅著眼眶來找她,塞給她一枚玉環:“三妹妹留著,見它如見我。”記得收拾行裝時,在箱底發現一本自己昔日的詩稿,上麵寫著:“緣何清明泣涕漣,骨肉分離各一天。”
臨行前夜,南安太妃召見。燭影搖紅中,太妃褪下腕上一對翡翠鐲子,親自給探春戴上。
“我親生女兒去年歿了。”太妃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也是和親,嫁到西域,不到一年就...”
探春猛然抬頭。
太妃眼中水光一閃,很快又恢複如常:“你比她強。你懂得審時度勢,知道如何在這世間立足。”她輕輕撫摸探春的發頂,“活下去,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起程那日,賈府眾人送至十裡長亭。探春穿著郡主禮服,重重繡金紋飾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回望來路,煙雨迷蒙中,榮國府的朱門漸漸模糊。
馬車行至官道,忽然一騎追來。卻是黛玉,連傘也顧不上打,雨水濕透了她的青衫。
“這個給你,”黛玉遞來一個錦囊,“裡麵是家鄉的土,病時用水衝服,可治水土不服。”
探春接過,錦囊上繡著一枝紅杏,針腳細密——那是黛玉連夜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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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姐姐保重。”“你也是。”
千言萬語,都在這四個字裡。車馬繼續前行,探春打開錦囊,隻見除了泥土,還有一枚乾枯的桃花瓣——是大觀園裡那年春天落下的。
她忽然想起及笄那年,姊妹們在園中聯詩。她寫的是:“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那時以為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詩韻不對,如今想來,竟是前世般遙遠。
塞外的風沙很大,第一個月她就病倒了。昏沉中讓人取來黛玉給的泥土,服下後果然漸漸好轉。夜深時,她常取出那枚桃花瓣,就著帳外篝火細看。
第三年春天,她終於學會了胡語。那日陪著可汗巡視牧場,遠遠看見一群中原模樣的商隊。她打馬過去,用生硬的鄉音詢問故鄉消息。
為首的商人認出了她:“可是賈郡主?”她點頭。商人歎口氣:“府上...不太好。”她靜靜聽著:元春薨了,賈府被抄,寶玉出走...風卷起黃沙,迷了眼睛。
那晚她在帳中寫了一夜的信,天亮時讓心腹送往中原。信使回來時,帶給她一包花籽——是金陵的西府海棠。
她在帳前種下花籽,日日澆水。塞外苦寒,不知能否成活。
第二年春,竟然真的發出嫩芽。又三年,開出了第一朵花——紅得像是賈母壽宴那日,南安太妃衣擺上的石榴紅。
她站在花前,忽然明白了太妃當年那句話:“活下去,無論如何要活下去。”
風起,花瓣簌簌而落。她伸手接住一片,輕輕握在掌心。就像握住了一整個故園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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