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風卷著細雪,敲打著怡紅院的窗欞。晴雯躺在炕上,渾身滾燙,已是四五日水米不進。她瘦削的臉頰泛著病態的紅暈,一雙原本靈動的眼睛深深凹陷下去。
“晴雯姐姐,好歹喝口粥罷。”小丫頭墜兒端著碗,怯生生地站在炕邊。
晴雯無力地搖頭,聲音嘶啞:“拿開,我咽不下。”
窗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王善保家的帶著兩個婆子闖了進來,冷眼掃過病榻上的晴雯:“太太叫你即刻過去問話。”
晴雯勉強撐起身子,病中虛弱得幾乎站立不穩。她胡亂披了件外衣,發髻鬆散,衣衫不整,卻仍掩不住那份與生俱來的風流韻致。
一路踉蹌來到王夫人房中,晴雯強打精神行禮。王夫人端坐在上,目光如刀般刮過她鬆散的發髻和微敞的衣領。
“好個美人!真像個病西施了!這輕狂樣子給誰看?”王夫人的聲音冷得像冰。
晴雯心中一凜,慌忙跪下:“奴婢不敢。”
王夫人冷笑道:“你乾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今日我查你來了!”
晴雯強忍頭暈,急聲辯解:“回太太,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寶玉飲食起坐,上一層有老太太老媽媽們,下一層又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屋裡的針線...”
這話一出口,晴雯自己先怔住了。她何曾說過這般違心的謊話?在怡紅院,誰不知道她與寶玉最是親近?
王夫人果然震怒,猛地一拍桌子:“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做什麼?”
晴雯垂下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去年冬天,寶玉的雀金裘被燒了個洞,滿府上下無人敢補。是她強撐病體,連夜用金線一針一線地補好,手指被針紮得鮮血淋漓。那時寶玉握著她的手,眼圈通紅地說:“好姐姐,這份情我記一輩子。”
可如今,她竟要否認這些?
“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王夫人厭惡地揮手。
晴雯含淚退出,回到怡紅院時已近虛脫。襲人假意前來探望,語氣卻帶著幾分幸災樂禍:“妹妹怎麼惹太太生氣了?要我說,平日裡也該收斂些才是。”
晴雯彆過臉去,不願看她那副虛偽嘴臉。
夜深人靜時,寶玉偷偷來看她,握著她的手落淚:“都是我連累了你。”
晴雯苦笑著替他擦淚:“二爺說哪裡話,是我命該如此。”
她望著窗外那輪將圓未圓的明月,想起五年前剛進府時的光景。那時她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因為生得標致,手腳伶俐,被賈母一眼看中,賜給寶玉使喚。
“這丫頭眉眼間有幾分林妹妹的神韻。”賈母曾這樣誇過她。
正是這句話,既給了她傲視群婢的資本,也埋下了今日的禍根。
接下來的幾日,晴雯度日如年。她知道自己大禍臨頭,卻仍抱著一絲希望。或許寶玉會去求賈母?或許王夫人會查清真相?
她強撐病體,拿起針線想做些活計證明自己的勤勉,可手指顫抖得連針都拿不穩。
“姐姐何必如此,”麝月來看她,語氣不無同情,“不如去求求襲人姐姐,她在太太麵前還能說上話。”
晴雯冷笑:“要我求她?不如死了乾淨。”
她想起去年夏天,襲人偷偷向王夫人進言,說寶玉年紀漸長,該搬出園子獨居。這事後來傳到她耳中,她當場就啐了襲人一口:“好個賢良人,背地裡儘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如今想來,襲人的處世哲學或許才是這深宅大院裡的生存之道。可她晴雯寧可玉碎,不為瓦全。
第七日清晨,王夫人親自帶著人來到怡紅院。晴雯被兩個婆子從床上拖起,連外衣都不讓穿,就被推搡著往外走。
“太太開恩!”寶玉跪地哭求,“晴雯姐姐病得厲害,這般出去必死無疑啊!”
王夫人看都不看兒子一眼,厲聲道:“這樣狐媚子,留在園裡隻會帶壞你們!今日不攆,更待何時?”
晴雯被拖到院中,單薄的中衣在寒風裡獵獵作響。她回頭望了寶玉最後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人心碎——有怨恨,有不舍,更有深深的失望。
她被扔進一輛破舊的馬車,顛簸著駛向城外。馬車在一處荒廢的院落前停下,婆子將她推下車:“太太開恩,許你在此養病。病好了自有人來接。”
晴雯知道這是謊話。她蹣跚著走進破屋,隻見蛛網遍布,寒氣逼人。角落裡鋪著些乾草,便是床鋪了。
三日後,寶玉偷偷前來探望時,晴雯已氣若遊絲。他撲到炕前,握著她的手痛哭失聲。
晴雯勉強睜開眼,露出一絲淒然的微笑:“二爺來了...我等你許久了。”
“是我對不起你...”寶玉泣不成聲。
晴雯搖頭,聲音細若遊絲:“我這一生...最不後悔的,就是那夜為你補雀金裘...”
她的手緩緩垂下,眼角一滴淚尚未乾涸。
寶玉呆立良久,忽然仰天大笑:“好一個‘乾淨’!好一個‘賢良’!這吃人的地方,我竟今日才看明白!”
他踉蹌著走出破屋,身後的晴雯靜靜地躺在乾草堆上,像一尊破碎的白玉雕像。
翌日,王夫人對賈母回話:“那丫頭命薄,沒福氣伺候寶玉。已經打發她娘家接回去了。”
賈母歎了口氣,未再多問。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
多情公子空牽念。
怡紅院裡,再不見那個眉眼如畫、心比天高的丫鬟。隻有秋風掃過落葉時,仿佛還能聽見她銀鈴般的笑聲,在廊下久久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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