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上元佳節,元春終於“回家”了。
儀仗煊赫,宮道綿長。她坐在十六人抬的鳳輿裡,聽窗外百姓山呼海嘯的“貴妃千歲”,心中無波無瀾。他們是在為即將被送回屠宰場、裝飾華麗的羔羊歡呼。
鳳輿停在金碧輝煌的省親彆院前。她由宮女攙扶走下鳳輿。眼前燈火通明、瓊樓玉宇,跪了一地以祖母為首的賈氏族人。
“臣,賈母,率合家內外,恭請聖安!”
元春看著祖母被歲月壓彎的脊背、父親激動漲紅的臉、寶玉充滿孺慕好奇的眼睛,眼淚不受控製流下。他們以為是喜悅榮歸的淚,隻有她知道是訣彆的淚,是看著死囚為片刻歡愉彈冠相慶時流下的最悲憫無用的淚。
她被簇擁著像真正神明遊覽這座為她建的“人間仙境”。他們驕傲介紹每處景致:山是耗儘家財運來的奇石,水是費儘心力引來的活泉。元春看著園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閣,看到的卻是賈家被掏空腐朽的根基。這不是花園,是用家族血肉骨髓堆砌的最華麗的墳墓。
在所有繁瑣禮節後,她獲得與至親獨處的短暫時光。她坐在祖母身邊握著她乾枯的手。父親母親站在一旁激動垂淚,寶玉好奇打量她繁複宮裝。他們離得那麼近又那麼遠。她是貴妃,他們是臣子,君臣有彆,隔著一道看不見卻無法逾越的天塹。她不能撲進母親懷裡撒嬌,不能捏弟弟臉頰,隻能相對垂淚。
“兒啊,”祖母老淚縱橫,“你在宮裡可還好?”
她能說什麼呢?說活在恐懼裡與鬼同眠?不能。她強忍哽咽微笑:“祖母放心,皇上待我恩重如山。”
晚宴時要點戲文助興。戲班總管將戲本呈到她麵前。家人們期待她點《拜相》、《封侯》之類的吉祥戲。她翻了很久,最終指著其中一出,用疲憊的聲音說:“就點這出《長生殿》的‘埋玉’一折。”
“埋玉”——唐明皇在馬嵬坡賜死楊貴妃的一折。滿座皆驚。父親上前勸:“娘娘,此乃大喜之日,點這出……恐怕不祥。”
元春看著他,很想說賈家的“不祥”早已注定。但最終隻淡淡道:“無妨,本宮……隻是乏了,想聽一出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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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乏了,真的乏了。在宮裡演了那麼久,回到家不想再演。她想用這出戲為自己也為我們家提前哭一場。
省親時間短暫。子時鐘響,歸宮時辰到。她再次跪彆親人。父親送她到鳳輿前,整理她鬢邊鳳釵,用充滿驕傲期許的語氣叮囑:
“女兒,宮中不比家裡,你要謹言慎行,全心全意侍奉君王。莫要再為今日離彆感傷。這是你身為貴妃的職責,也是我們賈家無上榮耀。”
元春看著他對她充滿慈愛期盼卻愚鈍的眼睛,緩緩點頭。
她沒有再流淚。心在那一刻徹底死了。
鳳輿緩緩啟動。她聽著身後家人漸漸遠去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她沒有再回頭。
那座耗儘家族心血的、燈火輝煌的大觀園在她身後越來越遠,最終變成模糊光暈,消失在寒冷無邊無際的黑夜裡。
八
省親後,元春徹底成了行屍走肉。她知道結局將近,隻等那最後一根稻草壓下。
不久,太上皇染恙,皇帝侍疾榻前,晝夜不離。朝野上下無不稱頌皇帝仁孝。唯元春知道,這又是另一場戲的高潮。
果然,太上皇“病重”期間,幾位老臣聯名上奏,懇請皇帝“以國事為重”,言語間暗示若太上皇不豫,當防舊臣勢力反複。皇帝“震怒”,斥其“離間天家”,將幾人罷官奪爵。其中,就包括與賈家世代交好的牛繼宗、柳芳等人。
與此同時,皇帝對元春的“寵愛”達到了頂峰。幾乎夜夜留宿承乾宮,賞賜如流水般湧入。六宮議論紛紛,都說賢德妃聖眷正濃,賈家恩寵無雙。
隻有元春明白,這是最後的斷頭飯。
一日深夜,皇帝在她身邊沉沉睡去。她睜眼看著帳頂繁複的繡紋,忽然感覺皇帝動了一下。他並未醒來,隻是在夢中喃喃自語:
“……快了……就快清淨了……”
那聲音裡透著如願以償的輕鬆,讓她毛骨悚然。
次日,宮中突然戒嚴。太監傳來消息:太上皇病危!皇帝急召宗室重臣入宮,其中赫然包括她的父親賈政、叔父賈赦。
元春知道,時辰到了。
她端坐鏡前,細細描摹妝容。眉如遠山,唇若含丹,戴上那頂賢德妃的鳳冠,穿上最莊重的朝服。鏡中的女子雍容華貴,眉宇間卻是一片死寂。
傍晚時分,夏守忠帶著聖旨來了承乾宮。這一次,他身後跟著的不再是笑臉相迎的宮女太監,而是麵無表情的帶刀侍衛。
“賢德妃賈氏接旨——”
她緩緩跪下,姿態依然完美。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查榮國府賈赦、賈政,交通外官,倚勢淩弱,辜負聖恩,罪不容誅。本應重處,念賢德妃侍奉宮闈,素有賢德,特從輕發落:賈赦、賈政革職查辦,賈府即日查封,一應人等不得隨意出入。賢德妃賈氏,禦前失儀,即日起禁足承乾宮,靜思己過。欽此。”
好一個“從輕發落”!革職查辦,府邸查封,這與抄家問罪隻差一步。而她的“禁足”,不過是鴆殺前的緩刑。
她平靜接旨:“臣妾領旨,謝恩。”
夏守忠看著她,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娘娘,老奴……告退。”
宮門在她麵前緩緩關上,落鎖的聲音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她走回內室,從妝匣底層取出一枚小小的玉佩——那是寶玉周歲時,她親手為他係上的長命鎖,後來他執意要“給大姐姐保平安”。玉佩溫潤,承載著賈家最後的溫情。
窗外忽然傳來騷動,隱約聽到“走水了”。她推開窗,看見皇宮東南角濃煙滾滾——那是賈府的方向。
她扶著窗欞,想起省親那夜,大觀園的燈火如何一點點熄滅在黑暗裡。如今,整個賈家的榮光,也要這樣熄滅了。
“二十年來辨是非……”她輕聲念著,唇邊泛起一絲苦澀的笑。
她終於辨清了這二十年的“是非”:從祖父賈代善去世那刻起,賈家就成了一枚注定被舍棄的棋子。她的入宮、得寵、省親,不過是這盤大棋中精心設計的步驟。皇帝與太上皇聯手,用二十年時間,將開國勳貴一一剪除。而賈家,是最後一顆,也是最肥碩的一顆。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是送來鴆酒的白綾的人來了罷。她整理好鳳冠朝服,端坐在正殿中央。
門開處,來的卻是皇帝本人。他獨自一人,未帶隨從。
“愛妃。”他喚她,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
她抬眼看他,第一次不再掩飾眼中的冰冷:“陛下是來送臣妾最後一程的麼?”
他靜靜看著她,良久才道:“你很聰明,元春。比你的父兄,比朝中許多大臣都聰明。”
“所以臣妾必須死。”
“賈家必須倒。”他糾正她,“而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笑了:“陛下與太上皇這一局棋,下得精妙。用二十年時間,不動兵戈,不落口實,就將開國四王八公的勢力連根拔起。臣妾……佩服。”
皇帝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隨即化為欣賞:“可惜了,你若為男子,必是朕的肱骨之臣。”
“陛下,”她直視他的眼睛,“臣妾隻問一句:太上皇的病,是真的麼?”
皇帝笑了,那笑容冰冷而真實:“父皇很好。此刻,他應該在養心殿,等著朕去彙報……賈妃薨逝的消息。”
原來如此。太上皇的“病重”,不過是這最後一局的收網信號。他們父子,連這一幕都要聯手演出。
她緩緩起身,從案上端過那杯早已備好的毒酒:“不勞陛下動手,臣妾……自己來。”
酒液入喉,灼燒般的痛楚瞬間蔓延。她強撐著不倒下,看著麵前這個她侍奉多年的君王:
“告訴太上皇,他的棋……下完了。”
鳳冠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賈元春,這個做了七年賢德妃的女人,最終以最體麵的方式,為她家族的覆滅畫上了句號。
在她逐漸模糊的視線裡,仿佛又看到很多年前,榮國府的海棠花開得正好。祖母抱著她,父親和母親站在一旁微笑。那時她還不知道,命運的羅網早已撒下。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賈家的夢,醒了。
她的夢,也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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