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官覺得耳根發燙,不知是酒意未散,還是眾人的目光太過灼熱。
“他兩個倒像是雙生的弟兄兩個。”不知誰說了這麼一句,引得滿屋子人都笑起來。
怡紅院裡燈火通明,賈寶玉的生日宴正熱鬨。芳官站在屋子中央,滿口嚷熱,玉塞子在她右耳內沁著涼意,左耳上硬紅鑲金大墜子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她知道自己今日打扮得彆致——頭上眉額編著一圈小辮,總歸至頂心,結一根鵝卵粗細的總辮,拖在腦後。這是她照著寶玉平日裡的發型梳的。
“芳官,過來讓我仔細瞧瞧。”薛寶釵招手喚她。
芳官邁步上前,步履有些虛浮。她感覺到襲人的目光釘在她背上,晴雯在一旁冷笑,麝月則低頭擺弄著手中的帕子。這些大丫鬟們的心思,她不是不明白。
“果然像極了。”寶釵端詳著她的發型,笑得意味深長,“難怪寶玉疼你,連梳頭都要學他的樣。”
林黛玉拿帕子掩著嘴,輕聲道:“好個伶俐的丫頭,這般用心,倒顯得我們粗心了。”
寶玉這時正與湘雲說笑,聞言轉過頭來,醉眼朦朧地打量著芳官:“我說今日怎麼總覺得眼熟,原來你梳了這個頭。”
芳官臉上飛起紅雲,心跳得快了幾分。她不是不知道規矩,丫鬟與主子梳一樣的發型,是為僭越。可她就是忍不住——那日看見史湘雲為寶玉梳頭,四圍短發編成小辮,往頂心發上歸了總,編一根大辮,紅絛結住,自發頂至辮梢,一路四顆珍珠,下麵有金墜腳,多麼俊俏!她想著自己若也這般梳了,定會惹寶玉注目。
如今目的達成,她卻莫名有些不安。
“芳官既打扮得這般俊俏,何不唱一曲助興?”寶釵提議。
芳官心頭一緊。她本是賈府為迎接元妃省親而從蘇州買來的十二個唱戲的女孩子之一,專攻正旦。自從賈母吩咐她們不必再唱戲,分散到各房做丫鬟後,她便最怕人讓她唱戲。那意味著她們終究是戲子,比不得正經丫鬟。
可她不敢違拗,隻得清了清嗓子,唱了一段《牡丹亭》。聲音婉轉,姿態婀娜,滿堂喝彩。
寶玉聽得入神,眼睛亮晶晶的。芳官偷眼看他,心裡的不安漸漸被得意取代。
酒過三巡,眾人漸漸散了。芳官喝得太多,頭重腳輕,被襲人扶到裡間歇息。
“你就在這兒躺會兒吧,我去照看二爺。”襲人說著,將芳官安置在寶玉常歇的榻上。
芳官迷迷糊糊地點頭,很快就睡熟了。
她不知道,這一睡,便是萬劫不複。
賈寶玉醒來時,天已微明。
他翻了個身,覺得胳膊碰到什麼柔軟的東西。睜眼一看,竟是芳官睡在他身側,頭枕著炕沿,呼吸均勻。
寶玉一驚,坐起身來。宿醉讓他頭痛欲裂,他努力回想昨夜的事,卻隻記得零碎片段——芳官唱戲,眾人喝酒,後來他便枕著那紅香枕睡著了。
“可遲了!”他自言自語,推了推芳官,“醒醒。”
芳官揉著眼睛坐起來,一臉茫然。
襲人從對麵榻上起身,笑道:“不害羞,你吃醉了,怎麼也不揀地方兒亂挺下了。”
芳官這才發現自己與寶玉同榻而眠,頓時慌了神,忙下地來:“我怎麼吃的不知道了。”
寶玉勉強笑了笑:“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
話雖玩笑,他心裡卻有些不自在。這丫頭先是梳了他的發型,如今又睡到他榻上,未免太過放肆。他想起昨日眾人說他們像“雙生兄弟”,再看芳官那頭與自己相似的發型,忽然覺得刺眼。
襲人端來醒酒湯,語氣溫和:“二爺彆怪芳官,她年紀小,不懂事。”
寶玉不語,隻盯著芳官看。這丫頭確實生得好,麵如滿月猶白,眼如秋水還清,又有一副好嗓子。平日裡他對她多有縱容,如今看來,怕是縱得她忘了身份。
“芳官,你這頭發梳得不好。”寶玉突然說。
芳官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辮子:“二爺覺得哪裡不好?”
“太過女氣。”寶玉放下醒酒湯,眼神閃爍,“我倒有個主意,你不如改個男裝,定然彆致。”
襲人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卻沒說話。
芳官有些猶豫,但見寶玉興致勃勃,隻好點頭:“但憑二爺吩咐。”
寶玉便命她坐下,喚小丫鬟取來剃刀:“我命你將周圍的短發剃了去,露出碧青頭皮來,當中分大頂,冬天作大貂鼠臥兔兒帶,定是好看。”
芳官臉色白了。女子剃發,這是何等羞辱?她求助地看向襲人,襲人卻低頭整理床鋪,裝作沒看見。
“二爺...”芳官聲音發顫。
寶玉卻已拿起剃刀,笑道:“彆怕,我親自為你剃。”
冰涼的刀鋒貼上她的鬢角時,芳官閉上了眼睛。一縷青絲落下,接著是又一縷。她能感覺到刀刃刮過頭皮的觸感,聽見頭發斷裂的細微聲響。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很快被她偷偷拭去。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她不明白,昨日還對她溫柔體貼的二爺,今日為何這般折辱她。
“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彆致。”寶玉一邊剃發,一邊說,“就改作‘雄奴’如何?”
芳官咬著唇,不敢反駁。
寶玉見她順從,越發得意:“這卻很好。我亦常見官員人等多有跟從外國獻俘之種,圖其不畏風霜,鞍馬便捷。既這等,再起個番名,叫作‘耶律雄奴’。‘雄奴’二音,又與匈奴相通,都是犬戎名姓。況且這兩種人自堯舜時便為中華之患,晉唐諸朝,深受其害...我們正該作踐他們,為君父生色。”
耶律雄奴——契丹、匈奴,犬戎異族。芳官雖不十分明白,卻懂得這是極羞辱的稱呼。她本是漢家女兒,姓著“花”這個清雅的姓氏,如今卻被改名換姓,成了異族奴仆。
“怎麼,你不願意?”寶玉察覺她的沉默。
芳官強扯出一個笑容:“二爺取得好,我很喜歡。”
剃完發,寶玉滿意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果然彆致!從今往後,你就叫耶律雄奴了。”
襲人這才抬頭,淡淡笑道:“二爺真是好興致。”
晴雯從外間進來,看見芳官的新造型,先是一愣,隨即掩口笑起來:“哎喲,這是哪來的小廝?怎麼闖到內院來了?”
芳官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寶玉卻拍手稱快:“好晴雯,你眼力不行,這是芳官啊!”
“芳官?”晴雯故作驚訝,“那個唱正旦的芳官?怎麼成了這副模樣?莫不是真想當爺們了?”
眾人哄笑起來。芳官站在原地,隻覺得頭皮發涼,心裡更涼。
自那日後,芳官就成了怡紅院裡的笑話。
小丫鬟們背地裡叫她“野驢”,學著她剃發的樣子取樂。大丫鬟們雖不明說,眼神裡的鄙夷卻藏不住。唯有寶玉,似乎真覺得這個新打扮彆致,時常喚她“耶律雄奴”,命她穿著男裝隨侍左右。
這日,趙姨娘來怡紅院找寶玉,正碰上芳官從裡麵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