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三不是那種人,他的骨頭裡沒有軟,血管裡沒有怕。但電文是確鑿的,情報組的人親眼所見,說他帶著半連的兵,夜半脫離陣地,轉投敵營,甚至還與敵指揮官飲酒作歡。
“秦營長,你看這事兒……”一名副官低聲問,他話未說完便被秦蒼一個眼神堵回了嗓子裡。副官識趣地退下,不再出聲。
雨越下越大,天也更暗了些。秦蒼站起身,走向營帳深處。他的步伐沉重而緩慢,仿佛腳下的每一步都踩在硝煙與血跡之間。他不是要去處理公務,也不是去召開戰地會議。他是去找老馬,那個在軍中已服役多年的老兵,亦是劉三曾經的連長。
老馬此刻正獨自坐在一張折疊木椅上,手裡抱著一壺老酒,旁邊是一口冒著白氣的飯缸。他聽見腳步聲,未曾抬頭,隻是低低道:“你來了。”
秦蒼沒有應聲,隻是坐到他對麵,兩人對視一眼,沉默在煙火與潮濕之間緩緩流淌。
“你信嗎?”老馬突然問,聲音低啞如破銅鑼,透著一股風霜老人的疲憊。
“我不信。”秦蒼答得乾脆,但語氣裡卻藏著一絲顫意,“可電文是真的。”
“嗬。”老馬苦笑,舉起酒壺灌了一口,“小三這孩子……當年我從他老爹手裡接過他,那會兒他才十六歲,個子瘦得像根竹竿,卻有一雙不肯低頭的眼睛。你說他會投敵?他娘的頭都敢磕穿,也不可能背叛咱們。”
秦蒼沒有接話,他記得劉三的眼睛,確實不肯低頭。他還記得一次突圍,劉三中彈,依舊咬著牙往前衝,硬是拖著一條血腿把兩個傷兵帶了出來。他們是兄弟,不是紙上談兵的“同誌”,是能把命交給對方的兄弟。
可現在,兄弟背叛了。
雨漸小,夜卻更深,空氣中飄著泥土與火藥混合的氣味,像是腐爛的記憶在腦海中泛起。一陣風掠過,吹得營帳呼呼作響。秦蒼看著老馬,忽然問:“你覺得他是被逼的?”
老馬沉默良久,才低聲道:“也許吧。他娘前陣子被俘了,電報裡沒寫,你不知道。”
秦蒼一震,猛地抬起頭:“他娘?怎麼回事?”
“前線民兵那邊傳來的消息,說是敵人突襲村子,把十幾個老弱婦孺都抓走了。小三的娘就在裡麵。”老馬目光灰暗,“前兩天,有人看見他收到封信,看完之後他就變了,整天一個人發呆,還私下打聽戰俘交換的事。”
“他……他沒跟我說。”秦蒼喃喃道,聲音微不可聞。他不是不明白劉三的苦楚,而是——為什麼不說?哪怕是一句話,一個眼神,他也能為兄弟扛下去。
老馬低聲道:“也許他說過,隻是你當時太忙了,沒聽見。”
這話如一把鏽刀插進心口。秦蒼想起那幾天,他確實在忙,忙著調度兵力,忙著堵截敵軍突破口,甚至連飯都來不及吃。劉三那時候找過他一次,說想和他單獨聊聊。他擺了擺手,讓他改天再說。
“改天……改天……”秦蒼輕聲呢喃,喉嚨像是被石頭堵住。
老馬緩緩起身,將酒壺遞給他:“喝口吧,暖暖身子。”
酒很辣,辣得他眼角泛出淚光。他仰頭灌了一大口,胸腔仿佛被點燃,所有的悲憤、悔恨與不甘都被灼燒起來。他猛地站起,走出營帳,站在風雨交加的黑夜裡,目光如炬地望向遠方。
他知道劉三沒死。敵人傳單上還印著他的照片,穿著敵軍製服,站得筆直,眼神冷漠如鐵。他甚至在一段廣播中聽到劉三的聲音,平靜、克製,一如往日,可每一個字都像是一道鞭子,抽打在秦蒼的骨血裡。
“若有一日,兄弟拔刀相向,我願你手起刀落,不帶一絲猶豫。”那是劉三入伍那年說的話。他還說:“我若背叛,天打雷劈。”
秦蒼記得這些話。他更記得,在一次冬夜突圍中,劉三用自己的棉衣裹住一個被凍得嘴唇發紫的戰士,自己卻差點被凍死。他從不為自己考慮,唯獨這次,為了一個母親,為了血濃於水的牽絆,他終究還是走上了另一條路。
可那條路,真的是他想走的嗎?
“秦營長。”副官又來了,聲音裡帶著緊張,“我們找到一個逃兵,他說劉三他們的下落。”
秦蒼眸光一閃:“帶我去。”
走在前線廢墟之上,每一塊磚瓦、每一道溝壑都像是劉三留下的腳印。他熟悉這個戰友的所有戰術風格,熟悉到連他下一個隱藏點在哪兒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正因為如此,他更明白,這一戰若是打起來,劉三會比誰都狠。
“他會留下後手。”秦蒼輕聲說,像是自言自語,“他不會真投敵,他在拖延時間,在等機會。”
“等什麼?”副官問。
“等我們……想起他。”秦蒼閉了閉眼,語氣低沉,“想起他為什麼要走這一步。”
副官不再言語,隻是跟著他一路沉默前行。他們找到那名逃兵的時候,後者正躲在一處破廟裡,渾身發抖,嘴裡不斷念叨著“我不想死”“他們太狠了”“劉連長不是壞人”。
秦蒼蹲下身,直視那名逃兵:“他說了什麼?”
逃兵顫抖地抬起頭,聲音哆嗦卻透著一絲堅定:“他說他還會回來。他說他要換回他娘一條命,就算是把自己賣了,也得讓她活。”
“還說什麼?”
“他說……讓秦營長原諒他。他不求名、不求命,隻求來世還能當一回弟兄。”
這個名字,兵營裡人儘皆知,不是因為他年少氣盛,而是因為他能咬得住牙,熬得過命。十八歲就上了戰場,一雙眼睛像狼崽子,明亮而危險,最擅長在夜間匍匐前進。他曾單槍匹馬摸進敵營,割下指揮官的一隻耳朵帶回來,那一夜他回來時,渾身是血,眼神卻仍舊明亮得可怕。
秦蒼信他,因為他跟劉三一樣,有股子倔強狠勁兒。
“小虎。”秦蒼走在前頭,腳步不急不緩,像是從容,也像是壓抑,“你還記得劉三第一次救你那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