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王一路回到府邸,還未下馬,邯平箭一般衝了上去,語速飛快。
“王爺,今日午後,宗渙到平涼王府,傳太後口諭,將郡主帶走了,至今未歸。屬下打探到,宮中似有流言,說殿下拒婚乃因郡主而起……”
他話音未落,珩王已調轉馬頭,身後諸人見狀,紛紛打馬跟上。
一行人在長街上縱馬而過,馬蹄疾踏的轟隆聲猶如風雷滾過,震得整個大地仿佛都晃動起來。
他們衣衫湧動,很快抵達皇宮,在宮門前齊齊勒馬,翻身而下,卸下佩刀兵刃,疾步而入。
隔著無邊細密的雪簾,宮門外一處昏暗的角落裡,一輛紅頂雙轅馬車緩緩駛離皇宮,漸行漸遠。雪地上留下兩道筆直的車轍印,朔風吹過,深淺紋路裡漸漸填滿新落的雪粒,不多時,便將車痕掩蓋。
珩王一路向長信宮而去,腳步急促,鼠皮靴踏碎青磚縫裡的薄冰,裂紋蛛網般綻開,驚起枯槐上兩隻寒鴉,撲棱著撞碎懸在枝頭的冰淩。他拐過紅色宮牆,不遠處便是長信門,此時兩個小太監正縮在牆角的柏樹下閒話,他身形一凝,身後諸人皆停下腳步。
“這雪下的真大,地都凍硬了,還好青城郡主隻跪了一個時辰就出宮了,若是再跪下去,隻怕那膝蓋是要廢了。”
“是啊,說起來這宗公公也太狠了,太後說罰跪,但也沒讓跪在花圃旁的水窪中啊,那裡麵本就凹凸不平,還都是碎冰碴子。”
“都讓跪在外麵了,能有多大差彆?宗公公也是奉命行事……”
這時一道尖細悠長的嗬斥聲傳來:“你們兩個小猴崽子,又躲在樹下嘀咕什麼呢,還不快過來……”
兩個小太監一凜,剛從柏樹下走出來,一抬眼,齊齊跪下,正要問安,被珩王用眼神製止。
宗渙久不見回應,頓時氣惱,向長信門走去。
他身披大氅,佝僂著背,手上提著鎏銀手爐,身後跟著幾個內侍。他們亦步亦趨跟在宗渙身後,手裡舉著桐油傘,傘麵不斷向下淌著冰水,傘骨上還掛著未化的雪粒。
“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
他尖細的語調已帶上幾分氣急敗壞,可剛轉過宮門,怒斥的聲音便哽在喉間。
長信門外的甬道上,珩王長身而立,一身鴉青錦袍,外麵罩著一襲墨色貂裘,領口織金滾邊的雲鸞紋泛著淡淡的金芒,他頭戴錦帽,又站在暗處,看不清表情。他身後黑壓壓地站著一群人,有身穿灰色狐裘的近衛,有黑甲束革罩著皮襖的武寧衛,還有一隊頭戴盔帽護甲的禁軍。無邊雪幕中,這些人無聲矗立,人影幢幢,表情晦暗,朔風卷起屋簷下的冰錐砸在他們身上的金屬飾物上,發出冷硬的鈍響,四周彌漫起一股蕭殺肅然之氣。
宗渙吃了一驚,膝頭發軟,臃腫的身軀撲倒在地,震得懷裡的手爐迸出幾點猩紅炭星。
他這一跪,圍著他的內侍也跟著跪了下去,身後的桐油傘落了滿地。
宗渙的聲音急忙轉了個彎兒,嚴厲的臉上頓時掛滿諂笑:“奴才見過珩王殿下,老奴不知殿下回京,有失遠迎,還望殿下恕罪。太後娘娘剛剛歇下,老奴……”
珩王瞥了一眼苗圃旁的那處冰窪,眸底暗潮湧動。
他打斷宗渙的話,語氣淡然,聽不出情緒:“雪大風疾,本王一身寒氣,就不入殿驚擾太後了。”
宗渙哪還敢多言,忙不迭的應是,磕頭如搗蒜。待腳步聲遠了,他身後的內侍七手八腳地扶他起身,他抹了一把臉上的冰水,喘著粗氣抬頭張望,長長的甬道上,哪還有人影?
珩王出宮,詢問駐守宮門的禁軍是否見過青城。
禁軍答:“回稟殿下,青城郡主的確已經離開,是長信宮的內侍將郡主送上馬車的。”
“何時離開?”
“就在殿下進宮前不久。”
珩王上馬,躍馬揚鞭,一路趕到平涼王府。
府中仆從一見是他,紛紛跪倒,齊嬤嬤聞訊,帶著兩位侍女匆忙趕來。
珩王一見三人同時在,眉頭蹙起,按理說,她們之中至少應有一人陪在青城身邊才對。
果然,齊嬤嬤行禮後,便道:“珩王殿下,青城郡主午後就被太後召去宮中,至今未歸。”
珩王眉心一跳,這時齊嬤嬤又道,“郡主離開時說,若三個時辰後她還未返回,就打開錦囊。”
說完,雙手呈上一隻繡著四合雲紋的天青色錦囊。
珩王接過錦囊,幾下打開,展開紙箋,上麵隻有兩個字——再等。
珩王心口一滯,驀地攥緊手中的錦囊,一抬頭,見齊嬤嬤三人臉色發白,眉眼間俱是急色,他道:“本王會將郡主平安帶回,你們不必憂心。本王留下一隊武寧衛,若郡主回府,速讓人來報信。”
齊嬤嬤連忙應是,但看得出,已在強忍鎮定。
珩王出了王府,躍上馬背,將錦囊放入懷中,心緒翻湧成浪。
青城猜到此行會被為難,也知道齊嬤嬤和兩位侍女會擔憂,所以她留下兩個字,提醒她們莫要衝動行事,她知道,隻要她忍下那些責難,總會回到府中。
天地間一片蒼茫暗色,大雪紛飛,珩王舉目四望,心口一陣抽痛。
青城,你究竟在哪?
半個時辰前。
青城被小太監扶上馬車,不多時,馬車篤篤而行,一路向南。
青城起先頭痛欲裂,跪在冰雪中,寒風一吹,反倒沒那麼疼了,隻是渾身發冷,雙膝僵麻,她倚在車璧上,以為很快就會回到王府,可她忽然發現,這不是回府的路。
她不動聲色,環顧車內,這並非她來時所乘坐的馬車,內飾要更華麗些,角落裡的矮幾上放著一隻鎏銀纏枝蓮紋熏球。
這熏球正燃著香,青煙順著纏枝蓮紋的排氣孔蜿蜒攀附,在玄色車頂結成一朵朵將散未散的瑞雲。
因是入宮,她沒有攜帶任何暗器,但她忽然放鬆下來——能從宮門口將她堂而皇之接走之人,想必不敢肆意妄為。
隻是,這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