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絲如銀針般斜墜,鼠王掀動墓園鏽蝕的鐵門時,肩頭突然覆上一道沉影。他眯起眼望向逆光處,來人玄色正裝的金線繡紋在雨幕中明滅——陳暉潔立在拱門下,赤霄劍穗被風吹得揚起,水珠順著劍鞘滑落,在石板上砸出星點漣漪。
"——暉潔?"
鼠王的氈帽簷滴著水,看清她一絲不苟的領結與擦得鋥亮的皮靴,那是龍門警司臨行前的裝束。
“啊。你已經來了。”
陳微微頷首,雨聲中傳來金屬配飾輕響。
"林叔。"
她的聲線比往日更沉,雨水打濕的發辮貼在頸側,卻襯得那雙眼睛愈發銳利,像出鞘前的劍鋒。
鼠王用拐杖戳了戳她挺括的褲線,竹節杖頭在水窪裡蕩開圈紋。
"看你穿成這樣,看來是準備馬上離開了。"
陳的睫毛凝著雨珠,垂眸時水珠墜入衣領。鼠王不再多問,粗糙的手掌隔著衣料拍上她的肩,觸感硬如寒鐵。
"在外頭,得空就回來瞧瞧。"
"......前路難料......我不清楚。"
她的聲音被風揉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那就常捎句話來,"
鼠王側身讓開通道,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空響。
"讓我們知道,你這把刀沒在彆處卷了刃。"
"知道了,我會的,林叔。"
陳的靴跟磕出清脆的節奏,轉身時正裝後擺劃出利落的弧線,玄色身影漸次融入碑林深處。鼠王望著她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氈帽下的嘴角,悄然牽起半道複雜的紋路。
陳穿過長長的走道,來到魏彥吾的身旁,兩人看著眼前的兩座墓碑,遲遲沒有開口,就這樣沉默的氣氛在墓園裡彌漫。
雨幕在墓碑間織成灰蒙的簾幕,魏彥吾的指尖滑過碑麵苔痕,忽然開口時,驚起了簷角避雨的灰雀。
"這裡沉睡著塔露拉的父親,還有......你們的母親。"
陳的手背青筋微凸,赤霄劍鞘在雨中沁出冷光。魏彥吾望著碑上模糊的鑿痕,廣袖被風掀起,露出腕間褪色的纏繩。
"他們終歸沒有葬在他們愛的那個城市裡。不,你母親的話,應該對那個城市既愛又恨。"
他抬起的手掌懸在陳的肩甲上方,指腹因遲疑而微微顫抖,最終垂落時帶起的雨珠打濕了碑前枯萎的白菊。
"暉潔,你看這景致......"
他的目光穿透雨霧望向遠處城樓。
"這裡的景色我永遠不會忘記,暉潔。隻要看到它,我就會想到他們......我的妹妹,我沒有血緣關係卻勝過血脈的兄弟。但他們現在卻被葬在這裡。"
魏彥吾突然單膝跪地,掌心貼緊冰涼的石碑,仿佛在觸碰久彆之人的體溫。
"這墓太狹小,盛不下他們燎原的熱忱;碑文太輕淺,道不明半生的遺憾。"
"所以這是個無名塚。"
陳的聲線混著雨落,帶著金屬般的冷硬。
"無名塚......正是。"
魏彥吾撐著碑身站起,指節在石麵上壓出青白痕跡。
"嗬......可能是因為名字隻對活著的人有意義。"
他望向墓園外翻湧的鉛雲,雨聲驟然急促。
"在這片大地,安葬不過是理想主義的泡影——天災會掀翻墳塋,戰火會碾碎墓碑,當城市傾頹時,連逝者都會被風沙蝕儘痕跡。"
"我聽聞荒原聚落的舊事,"
他的披風在風中獵獵作響。
"後代從未尋到過先祖的埋骨地。倒是有種奇特的葬儀——將移動城市的航線辟為墓道,把逝者遺物撒在輪軌之下,讓往複的車轍成為永恒的憑吊。"
雨水順著他的下頜線滾落,在玄色衣襟上暈開深色水跡,恰似那些未被刻下的姓名,正從石碑深處滲出血色的印記。
雨絲纏繞著魏彥吾指間的煙鬥,青煙在碑前洇開朦朧的霧。他用火柴擦過石麵,火苗在雨中明滅數次才舔亮煙絲。
"我太健忘了。我有太多容易忘記的事情了,或者說,我有太多想要拚死忘記的事情了。可我絕不敢忘記他們......所以我......我為他們選擇了這裡。"
火星在煙鬥裡明明滅滅,映著他驟然收緊的瞳孔。
"我帶妹妹來龍門那年,遇見了文月,又在流民堆裡撿到愛德華。那家夥渾身是傷卻眼神亮得嚇人,我不敢說和他是一拍即合,但他智勇雙全,膽氣過人。
但暗中的科西切卻視我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們也很清楚,隻有把他趕出去......我們和這座城市才有未來。"
他的指尖摩挲著碑角殘缺的紋路,聲音忽然飄遠。
"這裡,這座墳墓,是龍門以前曾到過最遠的地方。那是我們合力戰勝了科西切,把他徹底趕出龍門的時候,龍門就停在數十裡外,充滿了希望的城市亮起了點點燈火,未來在等著我們。
這兒,我們在這兒,飲酒,暢談,大笑作樂,把載具沒油這事兒徹底地拋在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