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伊芙一動不動,臉色不變,好像沒看見剛才的一幕,語氣是發自肺腑的敬愛,“好久不見,你身體還好嗎?”
“肯定比你好。怎樣,你是就此退兵,還是跟我拳上見分曉?”
伊芙蹙眉,但是過長的瀏海擋住了他的表情“為什麼?”他一字一字地問。儘管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在今天之前,伊芙從未想到會與唯一的師父在戰場上兵戎相見。因為拜薩雖擁有一半蠻族血統,卻一向潔身自好,不乾涉蠻族與伊維爾倫之間的戰事,為何如今……
拜薩微一苦笑“他們終歸是我的族人,難道要我眼睜睜看著他們餓死?”伊芙默然半晌,道“多你一個,也不會改變你族人的命運。”拜薩眼中浮起興味“你在向我下戰貼嗎,徒弟?十四年不見,你的性子倒是變的自大一點了。”
“徒兒自知不是你的對手。”伊芙不改恭敬的態度,做了個手勢,親兵們立刻拉開弓,將箭頭對準拜薩身後的蠻王,“——但是,徒兒有信心贏得這一仗。”
“如果摘下你的人頭,我就不信你的部下還能笑的出來。”
話音剛落,拳神龐大的身軀自原地消失,馬上也不見了伊芙的身影。眾人隻聽見頭頂傳來一串劈啪巨響,再眨眼時兩人又出現在麵前。隻見拜薩的皮衣裂成無數碎片被風吹開,裸露出壯碩的胸膛;伊芙服裝整齊,但是右肩多了個拳印,一道血絲從他嘴角緩緩流下,與他蒼白的臉色形成鮮明對比。
“將軍!”伊維爾倫的士兵都驚叫起來。
“沒事,我是左撇子。”伊芙拭去血跡,安慰道。拜薩插嘴“你不是左撇子,隻是右手被我折斷過,才不得不改當左撇子。”東城士兵們先是一怔,隨即朝他怒目而視,還拔出武器,決定拚著性命不要,也要捅這個傷害上司的混蛋幾刀。
伊芙露齒而笑“你還是老樣子,就喜歡彆人把你當壞蛋。”拜薩輕哼“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馬上退兵,不然休怪我不顧師徒情份。”
年輕的將軍合眼,童年學藝的情景在腦中一晃而過。片刻,他睜開眼睛,平靜地問
“一招定勝負?”
“不成功,便成仁。”拜薩接口,絡腮胡下是一抹好勇鬥狠的笑容。
成仁?不,我不能輸,更不能死。伊芙的額際滑下一滴冷汗可是,且不說實力的差距,在失去一臂的情形下……
[蠢蛋!]
熟悉的大吼貫穿他腦海,[未戰先怯,不必打就輸了!]
金發男孩竭力控製打顫的雙腿,卻徒勞無功。
[可是,你…你說不成功便成仁,我我……]
[怕死?怕死就卷包袱回家,彆在我這混!]
[我不是怕死!是怕死了之後,就再也見不到羅蘭了!我答應過他我們要活著再見麵,所以我不能死!]
[臭小子,你給我聽好,我才不管你的約定不約定,總之今天你碰不到我的衣角,你就給我滾回家!把那張哭臉收回去!天下無法完成的約定何其多,不差你一個。要命的,就鼓起勇氣,朝我揮拳。雖然很矛盾,但很多時候,人們隻有做好死的覺悟,才能換來生的希望。現在,把你哥哥還有那個狗屁約定都甩一邊去吧!如果你是我拳神的弟子!]
是的。伊芙抬起頭,微微一笑。這一刻,他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誓言守護的人,腦中隻剩下一個念頭打敗這個男人!
伊芙和拜薩都沒有喝令周圍的人退開,因為他們要比的不是鬥氣、也不是招數、而是純粹的“力氣”。拳法本就不像劍那麼有花巧,而兩人的鬥氣也修練到一個段數,剩下的自然隻有力的比拚。
眾人隻覺眼一花,伊芙已從原地跳起,閃電般撲向拜薩。後者卻一動不動,看似緩慢,實則飛快地舉起雙臂。一記悶響,四拳相抵,兩人均是一震。拳風化作激烈的氣勁震斷了伊芙的發繩,一頭燦爛無比的金發垂落下來,披散在肩背上。餘人不由得倒退數步,胸腹間隱隱作痛。
伊芙悶哼,踉蹌後退,捂住右肩,噴出幾口鮮血,左掌下也標出大量的血花。伊維爾倫士兵們大驚失色,爭先恐後地將他扶住,幾名機伶的親兵更擋在他身前,將箭頭對準像山般挺立不動的拜薩。
“不!彆殺他!”伊芙喘息道。餘人也發現情形有異“他…他死了?”
“沒有,隻是震暈了,將他帶下去,小心點。”
“住手!拳神是我族的人!你們無權帶走他!”蠻王剛向身邊的部下比了個手勢,一道銀光閃過,伊芙一手握著從親兵腰間抽出的馬刀,一手提著他的首級,冷冷地道“勝者有權俘虜敗者,不是嗎?”
“王死了!”
充滿恐慌的叫聲響徹兩軍陣營,蠻族大嘩,伊維爾倫一方則爆發出勝利的歡呼。不需一個命令,騎兵們開始大肆屠殺無心戀戰的敵兵。不一會兒,蠻軍就化為一群在雪原上四處竄逃的草原動物。
荒煙沒草,拱木斂魂。攻防戰結束後,伊芙立身城頭,欣賞落日餘暉,以及,被鮮血染紅,屍橫遍野的漫漫冰原。
“閣下。”狄格走到他身後,語帶責備,“醫師吩咐你必須靜養。”
“彆擔心,這種小傷兩三天就複元了。”
“恕屬下直言,你在作夢。”
“……真的沒事啦,狄格。”伊芙忍住痛,揮動臂膀,“看。”副官隻是投來不苟同的視線。這時,響起第三個人的聲音“他說的沒錯,這種小傷他頂多三天就痊愈了,不過內傷就沒這麼簡單了。”
狄格臉色大變,將上司護在身後,擺出警戒的姿式。拜薩翻了個白眼“滾開,小子,要我敲碎你的腦殼嗎!”狄格充耳不聞,既不移動,也不說話。身材嬌小的伊芙死命鑽鑽鑽,才從他臂彎旁探出顆腦袋,賠笑道“師父,你醒了,有沒有不舒服?我叫廚房給你做點吃的如何?”
拜薩盯著他的狼狽樣片刻,放聲大笑。
“徒弟,這小子該不會就是你的哥哥吧?”
狄格露出疑惑之情,他從沒聽說上司還有個兄長。伊芙搖頭“不,他不是。”拜薩挑眉“哦?那他乾嘛像頭老母雞似地護著你?”
“下屬在不懂得感恩的敵人麵前保護受傷的上司是應該的。”狄格特意強調“受傷”兩字。拜薩翹起唇角“小子,你倒忠心。”
“還好。”
“狄格……”
“看來你這些年混得不錯。”拜薩微微一笑,向來凶狠的表情竟平添幾分慈和與感傷,“可惜,可惜。”
“師父。”伊芙笑了,笑的燦爛而溫暖,“我不後悔,當年的選擇。”
“隻剩三年,夠嗎?”
“夠啊,彆說三年,一年就夠了。”伊芙敲敲腦袋,“不過今天和師父那架耗掉我不少元氣,也許我連一年的時間也沒有了。”
拜薩冷哼“放你一百二十個心!為師可不像某個逆徒那麼不知分寸,下手不留情,狠得豺狼也似!走狗屎運的話,那逆徒起碼還能挺過兩年!”
伊芙咧嘴一笑。
狄格不解地聽著師徒倆的對話,內心浮起不祥的預感。驀地,拜薩轉身朝階梯走去。伊芙一怔,衝口道“師父!你不多留兩天嗎?你、你要去哪兒?”
“當然是回沉寂冰原。收聲!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拜薩輕歎一聲,“今日我既敗在你手,他們就不會再請我出山,從此我連我的拳,你打你的仗,咱們道不同不相為謀。”
“既然您對您的族人已經做到仁至義儘,何必再回去?留下來不好嗎?讓徒兒有機會孝敬您。”伊芙懇切地道,聲音漸低,“您知道的,徒兒沒多少年可以孝敬您老人家了……”
狄格越聽越驚,幾次想開口,礙於氣氛,強自忍耐。拜薩默默站了半晌,悶聲道“臭徒兒,我雖不想再管我那些愚蠢的族人,也不會倒戈去幫助他們的敵人!”
“呃,被識破了嗎?”伊芙吐吐舌,不好意思地搔搔頭。拜薩轉過頭,狠狠瞪視他“你從不對我撒嬌,今日突然大獻殷勤,不是有鬼是什麼!”伊芙微笑“也許是徒兒良心發現了呢?”拜薩重重一哼“算了吧!我就知道,即使是你,在中原待久了,一樣會變得陰險狡滑!”
“師父對中原人的偏見太深了。”伊芙歎息。
“這不是偏見!”拜薩斬釘截鐵地道,隨即放鬆肩膀,“罷了,當初答應收你為徒時,我就料到會有這麼一天。不過除去出身,你還算是個讓我引以為豪的徒弟,今後你好自為知,我們大概不會再見麵了。”語畢背轉身離去。
“師父。”伊芙深深一躬,誠摯地道,“謝謝你,保重。”
拜薩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走下城樓。一見他走遠,狄格就發問“閣下,你們剛才說的是怎麼回事?”伊芙佯裝不懂“什麼啊?”
“就是那個什麼三年兩年的!閣下,你該不會隱瞞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吧!”
伊芙暗暗納悶明明他已提示得很清楚,不想提這件事,為什麼狄格還是追問不休呢?是他太鈍,還是自己太沒威嚴感?或是兩者皆有?感到部下緊迫盯人的視線,他歎了口氣“三年之期,是我的大限。”
狄格張大嘴,說不出話來。
“當年我拜在師父門下沒多久,他發現我的體質不宜連武,尤其不能修練鬥氣,要我趁沒鑄成大害前趕緊放棄,我不肯。強行練武的結果是,我的體形和骨架永遠停留在少年階段,無法成長;而且筋脈嚴重受損,每運一次勁就累積一份傷。師父估計我頂多撐到三十歲,還是一年隻用一次鬥氣的前題下。”
“……”狄格聽得驚駭無已,這才明白為何上司都二十七歲了個頭還如此嬌小,還有那段古怪對話的含意。
“怎麼會,那你……”他語無倫次,腦子亂成一團。
“狄格。”伊芙的口吻陡然嚴厲,“你知道的,我告訴你實情,不是要你大聲嚷嚷。”狄格一凜,混亂的大腦登時清醒大半。
“答應我,不要告訴任何人。”
伊芙懇切地道,他了解部下的為人一旦答應,就絕不反悔。
“包括城主大人?”狄格小聲問,他還記得拜薩口中的“哥哥”,難道……
金發將軍愣了愣,綻開笑容。看見這個笑,不知為何,狄格打了個寒顫。
“沒錯,包括他。”伊芙一字一字道,接著轉為隻有他一人能聽見的細語,“應該說,他才是唯一不能得知真相的人。”
狄格深吸一口氣,鄭重點首“我明白了,閣下,我答應你。”伊芙如釋重負,笑了笑,轉身注視天邊夕陽,左手肘撐著城垛,托住腮幫。
“好美的景色……真想跳支舞。”
年輕的副官沒有受到驚嚇,反而開懷地笑了“好啊!閣下!待會兒就開慶功宴了,到時你一定要給我們表演一曲!”軍營裡雖有軍妓,卻沒有舞娘,所以將兵平時自娛自樂是很平常的事;另一個原因是私心每個伊維爾倫士兵都知道金色死神除了智勇雙全,還跳得一手好舞,甚至有人迷戀上伊芙跳舞時的風采,就連正規舞娘也極少及得上他的舞技,而且他本來就長得像個美麗的少女。
伊芙好笑地舉起綁著石膏的右臂,狄格“啊”的一聲叫,垂下頭。
“彆難過,以後多的是機會。”伊芙拍拍他,“不過這地方真是少了點娛樂氛圍,下次我和羅…大人說,派個專門的劇團過來,大家每次打完仗就可以放鬆一下。”
“我覺得雜技團更好。”
“為什麼?”伊芙大奇幾時這群血氣方剛的家夥酷愛頂盤子的小醜勝過坦胸露腹的舞娘了?聽出他言下之意,狄格不好意思地紅了臉“我們當然不是轉了性,隻是……以前那些舞娘美雖美,卻沒一個比閣下跳得好,總覺得付錢給她們有點冤枉。”
伊芙一愣,笑道“狄格,你也會恭維人了。”
“我沒有恭維!這是實話!不信你去問大家!”狄格急了。
“開玩笑的,我也看過表演,當然比的出優劣。”伊芙靦腆一笑,右腳無意識地輕踢地麵,神態十足像個小女孩在害羞。
狄格注意到他的小動作,卻沒有納罕。他看過好幾次伊芙在不經意的情況下露出這種小女兒的嬌態,與他平日在部下麵前和工作場合表現出來的言行氣質截然不同,就好像是種根生蒂固的習慣,一段無法磨滅的過去殘留的陰影。狄格自己也有類似的經驗,所以他從沒說破或詢問,他想滿足的是另一個好奇心“閣下,你是向誰學的這麼棒的舞技?為何你從不提起這位老師?莫非……他就是拳神!?”
伊芙嗆了一記“你認為可能嗎!”
“呃……”狄格遙想一頭大熊翩翩起舞的畫麵,一陣反胃,冷汗大顆落下,顫聲道,“不、不認為。”伊芙笑道“要是給師父聽見你剛才的話,他非扒了你的皮不可。”狄格訕然不語。伊芙眺望遠方,綻開一抹沉醉的笑靨。
“教我跳舞的是個非常優秀的舞者,而且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人,你可彆瞎猜。”
狄格十分吃驚,他第一次看見上司臉上露出這種表情,不禁猜測那個舞者是不是伊芙的初戀情人之類。
“啊……”年輕的將軍抬起頭,喃喃道,“下雪了。”
幾顆雪白的雪子搖搖晃晃落下,眨眼就轉為撲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再過得片刻,城外那片血紅色的泥濘已被鍍上一層淺淺的銀白,估計半個小時後,雪就會將屍體及斷槍殘劍全部覆蓋,讓天地隻剩單調的白。
“還隻九月初,就下這麼大雪,看來今年冬天真的會很冷了。”狄格長長歎氣。伊芙專注凝視眼前的雪景,若有所思。注意到他的異樣,狄格關懷地問道“怎麼了,閣下?冷嗎?”話才出口,他就發覺問了個蠢問題伊芙是不怕冷的。
“血,不見了呢。”
“咦?”
“雪,把血和屍體都掩蓋了。”
狄格這才明白此“血”非彼“雪”,道“是啊,不過等雪一融,我們還是得整理一下,總不能讓友軍的屍體被魔獸啃壞,至於蠻軍的就不必管了。”
伊芙漫應,壓根沒聽見,思緒仍停留在突然的感悟裡。
雪把肮臟掩蓋,卻無法洗去肮臟,就如同人類的罪行,即使用再多的借口掩飾;再多的理由推委;再多的修辭美化,也依然存在,像一道血淋淋的傷口,永遠刻在罪人心底。比如為了一個人,可以殺儘千千萬萬人的我。
伊芙攤開手,一片雪花落在他掌心,純白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