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蘭冰宿陡然驚醒,一骨碌坐起,用汗濕的右手靶梳額前的亂發。
“是夢……”她低喃,似是自言自語,又似確認什麼。發了一會兒呆,她才注意到眼前一片昏暗,顯然天還沒亮。確定已了無睡意後,她翻身下床,沒有驚動睡在隔壁床的艾德娜,摸黑從櫃裡取出一件錦織白袍,披在藍色的真絲睡裙外麵,走出房間。
她的房間位於伊維爾倫最清幽的宮殿[聽香苑],緊鄰著荷花池,一到夏天,香風襲襲,因而得名,現在雖然荷花已謝,但圍繞著宮殿載種的桂花開得正燦,沁人的花香在老遠就聞得到。再過幾個月,就輪到臘梅吐苞了。
冰宿赤腳穿過長廊,將拎在手上的拖鞋放下,轉著走下樓梯,閒晃起來。今晚的星子很亮;水池的蛙鳴、草叢的蟲唱組成秋季的音色;夜風拂動樹葉枝椏,如水波般流動的月光透過其間;庭園裡的花卉仿佛受過洗禮一樣,煥發出澄淨的色彩,嬌豔更勝白晝。冰宿卻無心欣賞這樣的美景,直直走到蓮池邊,懊惱地瞪視空蕩蕩的水麵。
我好像在做件蠢事!她心道就因為做了個討厭的夢,就三更半夜跑出來對著水塘發呆,被人看見肯定以為我要投湖自儘。
回去吧,這裡也沒什麼好逛的,睡不著的話,就看書或做題好了,勝過發呆浪費時間。冰宿搖搖頭,轉身的同時抬起頭,想看看距離天亮大概還要多久,這一看,她卻再也動不了。
“寒星……”
滿天星辰觸動了少女心底的某根弦,令她不由得吐出一個人名,語氣卻不是懷念,而是充滿了痛恨、不甘、迷惑和怨懟。
[是你害死寒星的!你根本不該出生!要不是你,寒星也不會死!]
“放屁!”冰宿狠狠踢了腳旁邊的桂花,動作非常不淑女,“就因為我生時她剛好翹辯子,就說是我害死她的?什麼狗屁歪理!要找茬也該找那個肇事司機,關我什麼事!迷信的混球!殺千刀的蠢蛋!可惡——”又忿忿踩了兩下,她才收回纖足。
如果有人問蘭冰宿這輩子最恨的人是誰,她會毫不猶豫地回答“蘭寒星”,雖然她連蘭寒星的長相也沒有親眼見到過,但她確實有憎恨這個人的理由。
寒星是冰宿的姐姐,八歲那年因車禍而亡,巧的是冰宿正好同時出生。失去愛女的父母因此悲痛欲絕,連帶把得到次女的喜悅也衝得一乾二淨。有點迷信的母親更因那個巧合的時機疑神疑鬼起來,堅持不肯自己撫養冰宿,將她丟給保姆照料。冰宿的父親雖不致像妻子這麼荒唐,但每次看到冰宿也很不愉快,加上喪女之痛積鬱難平,終於在某一天以工作為由飛往國外,逃離破碎的家庭,再也沒回來。冰宿的母親承受不了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神智開始不清楚,整日打罵次女出氣,全仗保姆攔著才沒出事。最後是冰宿的舅舅,在中央醫院擔任內科醫生的淩震羽看不過去,把妹妹強行送進療養院,收養了冰宿。然而童年的陰影已在她心裡留下永難磨滅的痕跡。她恨不負責任的父母,恨奪走她全部幸福的姐姐,恨那個莫名其妙的巧合,同時也不解
我有什麼地方比不上姐姐?爸媽隻愛她不愛我?
於是她拚命努力,成為一個尖子生,以為這樣就能挽回父母的愛,就算得不到回應,也當作自己程度未夠,淩震羽父子看不慣她如此自虐,屢屢勸告,卻一點用也沒有。
[夠了!冰宿!你還不懂嗎,你所做的事根本是無意義的!姑父姑母不是因為你不如寒星才不愛你,而是因為你不是寒星!而且活人永遠比不上死人,隻要你活著,在他們心裡蘭寒星就是最優秀的!]
一次淩震羽的獨子,冰宿的表哥淩心宇忍不住對她大吼,想讓她認清現實,結果是冰宿拿起美工刀自殺,以證實他的話的正確性,嚇得淩震羽一腳把兒子踢去加拿大,省得他在寶貝侄女麵前亂嚼舌根,然後花了整整三天說服冰宿放棄那個實驗。
事實上,冰宿內心很清楚淩心宇的勸告是正確的,隻是她不能承認。得到父母的愛已成為她唯一的人生目標,失去它,她不知道生存還有什麼意義;而且,她始終懷抱著一個微小的希望總有一天,爸媽會看到她的努力,誇獎她,對她說對不起,摸著她的頭微笑……總有一天。
“我真是傻瓜。”
茶發少女仰起頭,深深歎氣“也許來到外星球是幸運的事,至少對我和他們來說,都是種解脫。”
話雖如此,冰宿明白她還是不甘心的。努力了這麼多年,一點回報也沒有,她真是倦極了,有時也想乾脆放棄算了,何苦為那種人累死累活摧殘自己,可是自尊心不允許她半途而廢,親情什麼的已經無所謂,淩震羽父子早給了她,她要的隻是一句承認你比寒星出色,就可以證明她沒白來人世一回。
她的願望很小,真的很小,可是,為何連這麼微小的希望,也無法實現?
少女墨綠色的眸子浮起迷惘,隨即又被堅毅取代。畢竟,除了這個願望之外,她也找不到其他人生目標了,那麼隻有這麼走下去。
想通後,她開始考慮如何離開這個“異次元”,回到地球。
算算她來到這裡已經有半年了,羅蘭福斯仍然一點“解雇”她的意思也沒有。雖然扮演滿願師很容易,冰宿還是擔心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幾時。而且當初羅蘭並沒有明說時限,隻簡單敘述了滿願石的由來和魔導國的現狀,請她冒充神使安撫人心。之後冰宿追問了好幾次,都被他輕鬆應付過去,令她不能不懷疑他是不是想霸占她一輩子。本來要是能看穿羅蘭的用心,她就不用這麼煩惱,問題是她看不出!她搞不懂他到底是想用她當稱霸大陸的籌碼;還是純粹幫助東城人民堅強度過荒年的政治偶象;或是和卡薩蘭的聖巫女對抗的道具;又或是得到滿願石的踏腳石(儘管冰宿至今不相信世上有滿願石這種東西)……總之,可能性太多了,然而不管哪一種,都不是短時間內能夠解決的,所以冰宿才會焦急。
但老實說,她倒不討厭目前的生活。在伊維爾倫的每一天,她都過得十分充實。上午向大神官法利恩羅塞學習魔法;下午和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一起練武;傍晚去福利設施做義工;空閒時看書、做題,聽侍女們談論時事或宮廷軼聞。她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兩點一線跑,埋首題海,為了一個渺茫的希望兢兢業業學習,遠遠看著其他同學圍成一圈談笑打鬨,不用擔心獎狀會從療養院的病房裡丟出來……最重要的是,在這裡她有一種被需要的感覺。首先羅蘭需要她,其次是伊維爾倫的人民。雖然她是個假冒的神使,但也隻有她能當“滿願師”不是嗎?尤其當她在福利設施幫忙時,那些病人總會朝她綻開純樸又感激的笑容,即使她一個治療魔法也不會,一點超能力也沒有,他們還是真心把她當作上天的使者般歡迎,感謝她所做的每一件小事——不管端茶還是遞毛巾,這是冰宿從來沒有的體驗,令她情不自禁地想提高自己的能力,更大範圍地幫助那些病人,還有朝她鼎禮膜拜的其他民眾;無微不至地照顧她的宮廷侍從們——成為真正符合他們期望的[滿願師]。
可是,這樣是不行的。
冰宿一字一字告誡自己無論我在這個星球是什麼身份,真實的我依舊是個普通的高中生,謊言終有一天會拆穿,相信羅蘭福斯也明白,所以我總有一天會被送回去,回到那個沒有人需要我的世界,在這裡發生的一切,隻會是我生命裡一場可笑的鬨劇;一個太過奢侈的夢。蘭冰宿啊蘭冰宿,你不能再陷下去了。
思緒萬千,愁腸百轉,等冰宿回過神,詫然望見東方的天空蒙上淡白,她竟在外頭發了小半夜的呆。搖搖頭,她正要回房補眠,聽見一陣腳步聲。冰宿揉揉眼,想從還不太明朗的視界裡分辯出來人,卻徒勞無功,倒是對方先瞧見她,出聲喚道“咦,蘭小姐,你在這裡做什麼?”
一聽見稱謂,冰宿就知道來人是誰了,隻有這個人稱呼她“蘭小姐”,艾德娜喚她“冰宿”,法利恩叫她“冰宿小姐”,其他人一律稱她“滿願師小姐”。這時,冰宿也看到了伊維爾倫城主閃耀著淡淡光芒的金發,宛如天上的月牙兒掉入了凡間。
“羅蘭城主。”她詫異地問,“這麼早就起來辦公?”
“不,正好相反。”
金發青年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來,揚起習慣性的微笑,“倒是蘭小姐好有雅性,一到早就來蓮池散步……嗯?”走到近處,他一愣,收起笑意,露出關懷之色“你怎麼了?眼神就像被丟棄的小狗似的。”
“!”冰宿心臟漏跳一拍,斥道,“胡說八道!”
“嗯嗯,從流浪小狗變成豎刺的刺猥嗎?”
“……羅蘭城主,如果你要繼續討論動物學這個話題,恕我不奉陪。”
“抱歉。”羅蘭好脾氣地笑道,“我是開玩笑的,彆介意。”冰宿扯出一個禮貌的假笑,內心卻一點也不高興每次都是這樣!雖然兩人爭鋒相對的最後都是羅蘭先低頭,占足上風的卻也是他;更糟的是她居然讓他看見軟弱的一麵,這下不知道要被他嘲到幾時。都怪那個該死的噩夢!該死的蘭寒星!
頭頂傳來異樣的感觸,讓她回過神,扒下一看,原來是羅蘭的鬥篷。
“這是……”乾嘛?
“秋天的夜晚很涼,今後最好不要在室外待很久。”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待了很久?”
“如果你照照鏡子,看見自己發青的臉色和凍得雪白的嘴唇,就明白我為何知道了。”羅蘭打了個哈欠,“老實說,你這個樣子真的很像女鬼,幸好遇上你的人是我。”
冰宿浮起咬爛鬥篷的衝動,好容易忍住。
“彼此彼此,你的黑眼圈也很漂亮啊。”她回敬。
“騙人。”
“什麼?”
“我說你騙人,現在這麼暗,彆說我沒有黑眼圈,就算有你也看不見。”羅蘭對答如流。冰宿狠狠瞪視他,飛快開動腦筋反駁“你說你沒有黑眼圈,難道你確認過了?”
“這倒沒有。”
“那你照照池子,看我說的對不對。”冰宿醞釀起一個毒計。羅蘭懷疑地瞟了她一眼,還是走到池邊。上位者最重形象,萬一真的有黑眼圈的確不太好看,反正照個鏡子也沒損失,上當的話大不了今後多整她幾頓就行了。一邊想著這些東西,羅蘭一邊彎下腰,這時,一隻穿著拖鞋的纖足正中他臀部,將他踹下湖。
嘩啦!羅蘭一頭栽進蓮池,嚇了躲在樹後的艾德娜一大跳,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
冰宿起初不以為意,她早就料到羅蘭會裝死誘騙她上前,拉她下水,但是等啊等,等了五分鐘……沒聽見半點聲響,她不禁慌了。
“喂,羅蘭……”慘了!謀殺東城城主是滔天大罪啊!就算她是滿願師也不能豁免。冰宿小心翼翼地踏前半步,喚了一聲,沒有回應,這才真的慌起來,大步向前,“羅……”一言未畢,衣角被用力一扯,整個人跌進湖中,激起第二聲巨響。
“哈哈哈!”
金發青年探出頭,暢懷大笑。過了片刻,另一顆頭從他旁邊冒出,伴隨著劇烈的嗆咳和上氣不接下氣的咒罵“你…咳咳!這隻老狐狸……咳咳咳!”
“有仇不報非君子,彆忘了是你先踢我落水的。”羅蘭敲了她一記,“喂!為什麼陷害我?我們之間好像沒這樣的深仇大恨吧?”隻是平常多逗了她兩句,有必要恨到要他當水鬼嗎?真是最毒婦人心。
冰宿臉一紅,前額也傳來熾熱的感覺,彆過頭道“沒什麼,看你不順眼罷了。”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是為了報負半年前那個唐突的吻,更可氣的是,記得這件事的似乎隻有她。
“這樣啊,那我就沒話好說了。”羅蘭聳聳肩,不在意地泅水上岸。冰宿愣了愣,詫異他過於平淡的反應。
這家夥……好像很習慣應付女人的蠻橫無理?為何?他一點也不像個花花公子啊!
“喂。”已上岸的羅蘭半蹲下身,朝她伸出手,“你還想在水裡待多久?”冰宿看看他友好的笑容,再看看那隻手,道“你該不會在指縫裡藏了什麼毒針吧?”
“……這麼不放心我,你自己爬上來。”
冰宿笑了笑,伸手與他相握。她剛上岸,羅蘭就撿起掉在地上的鬥篷,蓋在她身上。
“喂,這樣會連鬥篷也濕掉的。”冰宿抗議,一把拉下鬥篷,“應該先生火,你真沒有常識!”羅蘭挑眉,興味地打量她,半晌才確定她不是在開玩笑,搖頭道“你一定沒有玩過水。”
“什麼?”冰宿正忙著生火,隨口應了聲。
“我說,看看你的胸口。”
冰宿漫不經心地垂眸,登時燒紅臉,從原地蹦起來,用鬥篷將自己裹得死緊,瞪向對方,他正笑吟吟地看著她“沒常識的人是誰啊?”
“你你…你看到了?!”
“彆緊張,女人的我看得多了。”羅蘭淡淡地道,看到冰宿眼中的憤怒火焰刹時拔高,他急忙澄清,“我不是在貶低你,彆誤會!要不,我讓你看我的好了。”說著就要脫衣,被冰宿吼住“誰要看你的!”
“是你自己不要看,將來彆怪我占便宜。”羅蘭得逞一笑,拍拍她冰涼的臉頰,“好了,我送你回房,趕快洗個澡換件衣服,免得著涼——話說回來,艾德娜呢?她怎麼讓你一個人深更半夜出來溜達?”
“我醒時她正在睡,總不好吵醒她。”冰宿被他親呢的動作嚇了一跳,但奇異的並不討厭。
“是嗎,原來你不是趁她上廁所時偷溜出來的。”羅蘭懊惱地咋舌,“該死!讓那家夥欣賞了一出好戲。”冰宿怔了半秒就會意,左右張望,果見紅發副官噙著一抹笑從樹後轉出“大人,冰宿,失禮了。”
羅蘭白了她一眼,扔下一句“正好,你送蘭小姐回房吧。”語畢,悠哉離去。
“大人,你就這樣回去?”艾德娜反而有點錯愕。
“有何不可?”
清冽的嗓音宛如掠過林間的風,漸漸飄遠。少女凝視青年英挺的背影,一時竟移不開眼去。
藍黑色的天幕逐漸被蒼藍取代,然後是明亮的蔚藍,群星隱去,白雲浮現,溫暖的陽光照亮東城伊維爾倫上界大陸的每個角落,時間正從破曉進入午前,在來往侍從好奇的打量中,兩個客人大刺刺地走進位於湖心的王宮。
來人一男一女,男的約摸三十上下,栗發灰眸,膚色宛如結穗的麥色,身穿商人服飾;女的隻有十三四歲,護衛打扮,腰間配著匕首,背上還有兩把雙截棍,相貌頗為甜美。她像隻小雀似地在男子身邊蹦蹦跳跳,一刻不停。
“哥,你看這花園多美,以後你也彆光顧著賺錢,請個園丁將咱家的庭院整理整理。”
“花又不能吃。”
“你說什麼!”
“好好,我請我請。”
被少女怒目一瞪,男子立刻一臉怕怕地妥協。這時一名身穿白袍,手持法杖的青年迎麵走來,清麗絕俗的臉上蕩漾著讓人屏息的笑容。
“希頓先生,夏儂小姐,大人已在書房恭候多時了,請隨我來。”
“竟然讓大神官閣下親自迎接,真是不勝惶恐。”
在法利恩撫胸行禮的同時,希頓也行了個商人的禮節,夏儂則和周圍的侍女一樣,盯著褐發青年的笑靨陷入自然癡呆狀態。
法利恩微微一笑“在神殿以外的地方,我都是大人忠實的仆人,希頓先生不必客氣——請。”希頓點點頭,牽起夏儂的手往前走去,法利恩緊跟其後。
“啊嚏!”
書房裡,坐在桌後的年輕城主剛打了個噴嚏,旁邊整理文件的美麗副官就跳起來“第三個!今天早上的第三個!你還說你沒有感冒?”
“我一不咳嗽二沒發燒,哪裡有半點感冒的樣子,你彆神經質了。”羅蘭擺擺手。
“可是噴嚏……”
“打噴嚏是自然現象,與感冒無關。”羅蘭用羽毛筆在艾德娜鼻下搔了搔,後者連打兩個噴嚏,“——看,你也打了啊,難道你也感冒了?”
“大——人——”
“啊,客人到了,快去開門。”羅蘭發號施令,艾德娜隻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奔向玄關。希頓一臉詫異地走進“我還沒敲門呐,你的感覺真敏銳。”
“乾我這行的,沒兩下子怎麼混得下去。”羅蘭一手托著下頜,一手轉著羽毛筆,笑容可鞠,“好久不見了,沙曼達,最近生意如何?”
“這件事沒有人比你更清楚,不是嗎?”
“我們是好朋友,口頭上總要關照兩句嘛。”羅蘭笑容依舊。法利恩看看牆角的落地鐘,朝主君深施一禮“那麼,我先告退了。”
“等一下,法利恩,把這個交給蘭小姐。”羅蘭從桌上拿起一樣東西,那是一把劍,刃極長,幾乎是一般長劍的一倍長,單護手一段就有兩英尺,式樣非常獨特,把握劍人的手完全包住;沿著護手往上,劍刃的根部有一組飾紋,由溫潤的珍珠石鑲嵌而成,正好與黑曜石打造的護手呈鮮明對比;餘下的劍刃一片雪亮,鋒麵極細,最粗的地方也不過兩指,光滑有如明鏡,又像吞沒一切的深潭,散發出冷冽逼人的氣息。
“哇!好棒的劍!”
夏儂驚歎,像小狗般圍著羅蘭轉悠,想借來看又不敢說。看出她心思,羅蘭大方地把劍遞給她。夏儂高興地親了他一記“謝謝羅蘭哥哥!”
“真是上等貨,你從哪兒弄來的?”等妹妹欣賞完,希頓也接過長劍打量,由衷讚歎,連他的商會也少有這種等級的存貨。
“拜亞帝國。”
希頓一愣“拜亞?就是尼普亞斯大陸的那個拜亞帝國?”
“不錯。”羅蘭示意法利恩拿走長劍,“告訴蘭小姐,這是我對她前段日子努力的回報,希望她笑納。”
“是。”
門一合上,希頓批評“討好女孩子,應該送花。”
“蘭小姐不是一般的女孩子。”羅蘭微笑。希頓向送上茶點的紅發副官點頭為謝,道“可是,她也不是像艾德娜這樣的武將,你送她劍乾什麼?砍人頭?”
羅蘭不答,冰藍色的眸子起了微微的波瀾,隨即又恢複成凍池的水麵般無波無痕,沒有情緒起伏的模樣。他悠閒自在地啜了口綠茶,懶懶地道“你猜啊,猜對有獎。”
“猜不出。”希頓乾脆投降,相交多年,他很清楚眼前的人的心思有多麼深沉複雜,仿佛迷宮一樣百轉千回,任誰也琢摸不透。他是聰明人,不做無用功。
“沒意思。”羅蘭撇撇嘴,“算了,你找我什麼事?”
“向你彙報一下,第一批從礦山過來的貨已經到了,一共兩萬套,都堆在我家的倉庫裡,隨時等你來取。”希頓掏出一張武器清單,讓艾德娜轉交羅蘭,“還有,貝迪希望我一次付清當初商量好的五百萬石糧食,省得來來往往麻煩。”
正瀏覽清單的羅蘭猛然抬頭,沉聲道“他什麼時候說的?”
“你和諾因城主他們開會的時候。”
“……”
羅蘭若有所思,半晌,勾勾食指,在俯下身的艾德娜耳旁說了幾句。後者點頭領命,退出房間。希頓見怪不怪地看著這幕,道“你又嗅出什麼彆人聞不到的味道?”
“戰爭的味道。”
“戰爭……是嗎,原來如此。”希頓沉吟片刻,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回複?毀約?”
“開玩笑,這麼好的裝備,我舍得不要?”羅蘭甩甩紙。希頓皺眉“五百萬石糧食耶!不是五千石!你上哪兒籌去?把伊維爾倫的糧倉搬空也不夠!”
“我自有辦法。”
“羅蘭,老實說,你和貝迪正在玩火。”希頓歎了口長氣。
羅蘭輕聲一笑“當初我和他訂下[以糧換鐵]的協議時,就有玩火的覺悟了。這是步險棋,而時間是致勝的關鍵。等著瞧吧,我和他誰會是最後的贏家。”
“我拭目以待。”希頓用放棄的口吻道。羅蘭浮起一抹促狹的笑“話是這麼說,其實你早就篤定我會贏吧!”
“是‘賭’你會贏。”
“真傷感情。”羅蘭聳肩,突然看向房門,喝道,“誰在外麵?”第二個查覺的夏儂飛也似地衝過去拉門。
“呀!”
站在玄關的是個身穿芙蕖色彩衣裙的年輕女性,茶褐色的卷發在雪白的頸旁挽成一束,秀美的麵容滿是驚惶,顫抖的手指險些端不穩托盤。
“朵琳。”羅蘭立刻緩下顏色,上前扶住妻子,柔聲道,“對不起,嚇著你了。”朵琳驚魂稍定,雙頰浮起害羞的紅暈“沒關係,我沒事,我、我是來送薑湯給你的,艾德娜小姐說你身體不舒服。”
那家夥!羅蘭暗自咋舌,表麵的笑容卻一點沒鬆懈“謝謝,我會喝的。”朵琳仰視他的俊容,戀戀不舍地道“那我回房了,你好好保重,小心彆累壞自己。”語畢,朝希頓兄妹盈盈一福,退出房間。羅蘭一直送她到房外,囑咐侍衛沿途護送後,才轉身關上門。
“畏畏縮縮的女人。”
希頓手肘撐著椅背,大刺刺地發表評論,語氣不帶貶意,但也不帶褒意。他雖在東城居住多年,骨子裡還是個隱捷敏亞人,西城的男性普遍欣賞性格爽朗的女孩,過於溫柔體貼或含蓄多禮的女子隻會令他們渾身不自在。當然,隻限於娶妻,床伴沒這麼多顧慮,貌美就行。
羅蘭但笑不語,坐回座椅,隨手將碗擱到一邊“言歸正題,你代我答應貝姆特,不過需要一段時間準備。”
“你真的要這麼做?”希頓忍不住再次確認,見羅蘭頜首舉起雙手,歎道,“好罷,反正我是商人,不負責國家大事,你認為這決定妥當,就放手去做吧,我隻管賺錢。”
“你會一直貫徹這個想法到最後嗎,沙曼達?”
羅蘭的口吻陡然嚴肅。希頓淡淡一笑“當然,我可不想與你為敵呐。”羅蘭綻開釋然的笑容“我也是。”
友人的信任讓希頓很高興,但同時,他心裡也浮起猶豫之情若將來羅蘭和貝姆特站在對立方,我是否真的能保持目前的立場?一方是看著長大的小舅子;一方是相交多年的好友,硬要選擇的話……恐怕我隻能做到兩不相幫。
羅蘭一個掃視就看出他的矛盾,但他並不打算拆穿,也不逼希頓做出進一步的承諾。他了解強迫隻會造成反效果,包涵才是聰明的法子,可以在對方心底種下歉疚的種子,日漸茁壯為糾纏靈魂的毒芽;再不然,他也有自信說服希頓心甘情願跟在他身邊;而且,貝姆特已經認定希頓是這邊的人,這才是他的最大優勢。
“羅蘭哥哥,你不喝那碗湯的話,給我喝好不好?”
夏儂開口道。兩個男人高談闊論了半天,她一句也沒聽懂,早悶壞了;加上茶點吃完,就瞅了個空向羅蘭索要。希頓不作斥責,他向來縱容妹妹,而且夏儂也算是羅蘭看著長大的,他一點不擔心友人會對她大小聲。果然,羅蘭和藹地道“這個可是薑湯,不是雞湯,很苦、很澀的哦,你還要喝嗎?”說著端起碗。(注真正的薑湯是加紅糖的,但羅蘭討厭吃甜,就隻放了生薑)
“啊,我不要了。”夏儂皺起眉頭。羅蘭寵溺地看著她失望的小臉,對希頓道“待會兒留下吃飯吧。我叫人準備夏儂愛吃的菜肴,下午我再派人去你那兒取貨。”
“哇——”夏儂振臂歡呼,也不管她老哥答應沒。希頓苦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羅蘭忍俊不禁地將碗舉到唇邊,但才喝了一口,他臉色立變,吐出嘴裡的薑湯,瓷碗從手中滑落,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希頓大吃一驚,奔上前攪住他,大聲喚道“來人!快來人!”
羅蘭中毒的消息在宮裡掀起軒然大波,文官心惶不已,武官紅著眼叫囂著要把犯人碎屍萬段,不安與緊張的氣氛像漩渦般流竄在每個角落。城主隨侍武官艾德娜以雷厲風行的手腕平息了騷動。先是宣布羅蘭安然無恙,安撫住眾人;接著命令不許喧嘩,不得閒言碎語,立刻回去各自的崗位,如有違逆,一律嚴懲。兩項指示有效地鎮壓下混亂的局麵,也讓王宮暫時平靜下來。
寢宮裡,所有關係人齊聚一堂,擔心地看著床榻上昏迷的金發青年和用白魔法進行治療的大神官。半晌,法利恩收回手,轉頭笑道“沒事了,毒素已經徹底清除,大人很快就會恢複意識。”餘人都鬆了口長氣,瑟縮在魔導團團長艾露貝爾懷裡哭泣的朵琳也抬起頭,浮起欣喜之情。
“不過,這毒藥真的非常歹毒,幸好大人隻喝了一點點,不然——”褐發青年的聲音蘊藏著他人沒發現的冰冷殺意,但光是話的內容就足以叫眾人膽戰心驚了。不約而同地,數道視線射向在場唯一的嫌疑人。
“不是我。”感到眾人眼中的指控和疑問,朵琳的淚掉得更凶了,全身抖得如風中樹葉,嗚咽道,“不是我,不是我,我沒有做,我沒有下毒害羅蘭……”
“朵琳夫人,這裡沒有人懷疑你。”法利恩溫言道,柔和輕緩的嗓音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大家隻是想問你幾個問題,好追查出真正的犯人。”
朵琳鎮定了一些,慢慢抬起頭,拭了拭臉“什…什麼問題?”
“那碗薑湯,是你煮的?”
“是……”
“期間有沒有其他人幫忙?”
“有,我的貼身侍女,我讓她幫我拿生薑、茴香。”
法利恩的眼神轉為犀利“那個侍女在哪?”
“當然是給人滅口了,還用問。”
“大人!”
年輕的城主不太流暢地坐起,靠在伸手相扶的大神官肩上,微喘道“去護城河撈,九成在那裡,順便調查那個侍女的背景,拿來給我。”剛踏進室內的艾德娜聞言又轉了出去。艾露貝爾看看懷裡的朵琳,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鼓勵地拍拍她肩。
“羅蘭……”朵琳小聲喚道,不敢上前,也不敢麵對丈夫的臉,生怕看到兩道不信任乃至嫌惡的目光,就在這時,她聽見一個溫柔的聲音“怎麼了,朵琳,過來。”
朵琳情不自禁地抬首,對上一雙溫和的冰藍色眼眸,被這雙眼引誘,她怔怔走上前,待驚覺時,兩手已被緊緊握住“我…我……”
“傻瓜,你以為我會懷疑你?”羅蘭鬆開隻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嚇壞了吧?我沒事的,彆擔心。”朵琳眨眨眼,再眨眨眼,才回過神“你相信我?”
“當然,你是我最愛的妻子耶。”
“嗚嗚,羅蘭……”朵琳如釋重負,摟住他痛哭,“我好擔心,好害怕,幸好你沒事!嗚…我以後再也不熬薑湯了!嗚嗚嗚……”
就算你熬的是雞湯,一樣被人下毒。羅蘭心道,嘴上卻不住嗬哄哭得稀裡嘩啦的妻子,好不容易等她哭累睡著,讓艾露貝爾扶回房間。
“羅蘭,你沒事吧?”見友人臉色蒼白,希頓關懷地問。夏儂內疚地道“對不起,羅蘭哥哥,要是夏儂喝了那碗湯就好了。”羅蘭翻了個白眼“那現在躺在床上,不,躺在棺材裡的人就是你了。”他因為被暗殺過許多次,行事總是比較小心,才能一發覺不對就把毒藥吐出來,換作夏儂那種大口吞咽的豪邁作風,早就掛了!
希頓捏了把冷汗,慶幸妹妹平安無事,明白自己又欠了羅蘭一份情。
法利恩開口道“大人,你真的認為朵琳夫人沒有嫌疑?”
“她沒這個膽子。”羅蘭懶懶地道,瞟了他一眼,“你懷疑她是北城的間諜?”
“沒有證據排除這個可能,不是嗎?”法利恩垂眸,語聲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