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都王子有空也來我這兒坐坐。”羅蘭微笑以應,轉向拉克西絲,“如何,元帥,一起走吧?人多熱鬨。”旁邊的陪客相繼附和。
和侄子一樣眼睛長在頭上的拉克西絲卻會做人多了,這些鸚鵡非富即貴,不能拒絕讓他們下不了台,隻好點點頭,和羅蘭並肩前行。
“記得和元帥初次見麵也是在花園呢。”
“咦?”拉克西絲一愣,疑惑地抬眼,對上一雙意有所指的藍眸,心一動,鋪天蓋地的回憶忽而湧上。
他們第一次見麵的地方不是花園,而是戰場。
鮮血連天,哀鴻遍野,兩軍激烈地推擠、纏鬥,落馬的騎兵被敵我雙方的馬蹄踐踏而過,登時化作赤紅的肉塊;陣形堅實的步兵也抵擋不住獸人的猛攻,被衝得七零八落;流箭和毫無準頭的魔法在隊伍裡掀起小規模的死亡風暴,戰局已經混亂到指揮體係無法跟上的地步。
十八歲的少將把劍從不知第幾個敵人胸口拔出,連休息片刻的時間也沒有,兩根狼牙棒劈頭砸下,因為統帥的死,所有的蠻族士兵都把矛頭指向這個凶手。龍眠揮出短促的弧光,刺穿了一人的頸動脈,順便附送一腳,讓他往另一個方向倒下;被削斷武器的另一人卻毫不退縮地撲上,張開的大口正好讓劍刃洞穿。然而,泯不畏死的敵人竟然咬住了嘴裡的凶器,同時第三個敵人撞向馬腹,頓失平衡的他摔了下來。
墜馬的瞬間,黑色的潮水淹沒了心臟,但他還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著地一滾,避過了奪命的白刃,拚著最後的力氣結果了四個敵人,飛濺的鮮血卻遮蔽了視界,險惡的環境又不容他擦拭,隻能咬牙保持鎮定,用感官代替視力。
此起彼落的慘叫混淆了聽覺,他強壓下焦慮,分辨出空隙,繃緊的身體宛如離弦之箭般射出,突然寒氣撲麵,長劍上挑,當一聲脆響,被震得倒退兩步。
[還很精神嘛。]
不同於獸人粗嚎的清脆嗓音拉回理智,他隻是詫異,沒有放鬆。戰場上,一分鬆懈就是死,背叛的苦果也不是沒嘗過。[誰?]聲音沙啞,幾乎連他自己也認不出。
[你自己不會看嗎?]盛氣淩人的嗓音頓了頓,軟化了些許,[你可以看了。]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擦去血跡,恢複正常的視野映出一個騎在馬上的年輕女子,穿著沒有階級章的軍服,烏發高束,翠綠的眸子仿佛冰針般銳利。很美,但更耀眼的是她如同夏日豔陽的鮮活氣質。
[像一頭小豹子。]她上下打量他,評價,實則掩飾內心的震撼。縱橫沙場多年,她也從未看過那樣絕望的反撲,置之死地的搏命。
[那你就是山貓嗎?]他反唇相譏,臉上卻有點發燒。
[哈哈哈!]她放聲大笑,朝部下側了側頸子,[給他一匹馬。]語畢,徑自拉轉馬首,疾馳而去。
然而騎出一段距離,後麵蹄聲漸響,一人一騎追了上來。
[你跟上來做什麼?]
[你帶的是生力軍,不跟你跟誰?]
她一揚眉,眼裡多了份欣賞[那你可要跟緊了,彆被我甩下去。]他不甘示弱地微笑[你才是。]
比試的結果,他們不分上下。
再見首,是繁花似錦,落英繽紛的季節。
一柄羽絨香扇半遮著臉,隻露出一雙似曾相識的碧眼。
看到他遞出的手,她收起扇子,盈盈一笑,鎮定自若,一如她瞳孔裡的男子,將驚訝藏得完美無缺。
[初次見麵,羅蘭城主。]
回過神,幾株早開的春花躍入眼簾,一時間竟有些茫然。
“那一刻真是驚豔。”清冽的嗓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拉克西絲一凜,眼神如電,看向身旁的人。
當時東城被蠻族和獸人聯手侵略,沒有一個城伸手援救,隻有她偷偷帶兵支援,不是出於惻隱之心,僅僅是考慮到東城垮了,中城可能就是下一個。
現在想起來,算是養虎為患吧。
但即使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做出同樣的決定。哪怕國之將亡,內賊侵吞也比外族踐踏好。
單純的二分法,內心深處卻有個小小的聲音和人並肩作戰的感覺,很好。
羅蘭心底也流淌著相同的情緒,勉強壓抑,含笑回應眾人的攀談。
一個魁梧的身影迎麵走來,伯都首先招呼“哦,道格拉斯,練習完了嗎?”
“還沒。”紅龍騎士兩眼緊盯著金發青年,咧嘴一笑,“怎麼樣,羅蘭城主,和我打一場?”
羅蘭一怔,笑著擺手“我哪是尊駕的對手。”道格拉斯咬住不放“這要比了才知道。”
“好啊,兩位武藝高強,這一仗一定很有看頭。”伯都喜歡熱鬨,當下大聲湊趣。幾個老成持重之輩卻認為不妥,紅龍騎士戀慕朵琳公主的事宮裡人儘皆知,難保他不會在比試過程中下重手,傷了北東兩城的和氣。
“比武場就在附近,我們走。”不給對方拒絕的機會,道格拉斯大拇指一晃,大步開路。
校場不大,因為三支龍騎士團加起來也隻有三百不到的人數,正在訓練的以紅龍騎士團的成員居多,被上司一喝,立刻散了開來,露出意料之中的期待表情。賽雷爾開口道“既然是比試,就不要用真劍吧。”
“賢者大人,你這是外行人的說法,比武當然得用真家夥,不然怎麼能顯出真本事。”
“但是萬一受傷就不好了。”伯都也發覺氣氛不對,眉間浮起遲疑——羅蘭可是他重要的後台。道格拉斯安撫道“不用擔心,我們會有分寸的。”
伯都信以為真。其他人有的暗懷鬼胎,有的明知是假卻不敢勸阻,眼睜睜看著兩人下場。
道格拉斯率先發動攻擊,龍槍以肉眼捕捉不到的速度化為一道雷霆,朝羅蘭的脖頸要害疾刺而來,全沒留半分餘地。他很確信這一擊就算要不了對方的命,也能打亂他的陣腳,不料羅蘭在一瞬間側頭避開,龍眠出鞘,從斜下方削向他的右臂。道格拉斯及時旋身擋下,並迅速拉開距離。
胸腔殘留著剛才的驚悸,伊維爾倫城主身為戰士的名氣不響,戰場上的功績也以智謀為主,因此道格拉斯一開始沒有認真,而輕敵的結果,險些讓自己栽了個跟頭,惱怒之餘,還有一股混合著殺意的鬥誌逐漸高昂。
羅蘭沒有趁勝追擊,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對方格擋的那一下讓他半個手臂發麻,幾乎到了快握不住劍的地步。紅龍騎士的龍族血統比青龍騎士更濃,力氣起碼是普通人的五倍,正麵硬撼絕對會吐血而亡。
隻有靠速度和技巧取勝了。羅蘭將龍眠插回劍鞘,調整好呼吸。與此同時,道格拉斯再次搶上,華麗的突刺仿佛連環閃電不斷進攻,卻總是和對方的身體差了一張紙的厚度。羅蘭以滑行般的步伐後退,冷靜地觀察對方的動作。道格拉斯越打越是心驚,至今為止倒在他連續突刺下的對手不亞於三位數,而他引以為傲的槍術竟然對眼前的人毫無作用,不禁有點焦躁,斷喝一聲,準備發動更強力的招式。
這正是羅蘭等待的機會,他已經快吃不消暴風雨般的連環刺殺,絕招固然迅猛卻需要短時間的蓄勢,攻擊的部位也很好猜測,果然一道擊地波襲向他站立的位置。
聖靈槍法地龍旋。
躍起的身影不退反進,踩上插進地表的龍槍,在半空翻過令人驚異的弧線。
唰!雪亮的刀鋒如凶獸出閘,從下往上劈砍。千鈞一發之際,道格拉斯棄槍前仆,一個打滾扳過槍身,堪堪擋住尚未收勢的白刃,亂彈的碎石更打得羅蘭差點背過氣去。這一招端的敏捷,但被逼得不得不放棄武器的恥辱讓道格拉斯理智全失,槍杆急轉,絞住長劍;接著左手握緊,揮出密集快速的拳影。
龍絞閃和連龍牙的二段擊,曾在已故哈梅爾商會副會長的宅邸讓希莉絲吃了大虧,而羅蘭此刻的形勢比她更不利,一沒穿防具,二無落腳點,整個人呈懸空的姿勢。當下身體猛地後仰,帶動長劍掙脫絞力的束縛,同時起腳踢向對方的太陽穴。
然而道格拉斯的反應之快不亞於他,變拳為爪,抓住他的腳踝。換作不善肉搏的諾因,下一秒就會被他捏碎骨頭,但羅蘭徒手格鬥的經驗豐富,臨危不懼地抬起左腳,長腿劃出激烈的破空聲,準確地命中對方的下巴,使那如山的身軀失去平衡。道格拉斯下意識地鬆手,重獲自由的羅蘭交換了雙足的支點,又是一腳反踹,這回黑色的軍靴踏在肩膀上,借力後躍,穩穩落地,龍眠也不忘擺出守勢。
“漂亮的舞步。”道格拉斯揉了揉有碎裂嫌疑的下顎骨,吐出含糊不清的讚揚。羅蘭也暗暗捏了把冷汗,剛剛的幾下可謂死裡逃生,而且他反擊雖然迅速,腳踝好像還是淤血了,平常的走動不礙事,高速移動卻會受到影響,這下隻好速戰速決了。道格拉斯看不出對方的心思,卻清楚自己的成果,先一步行動,無數槍影刺向羅蘭附近的地麵,隻聽得轟隆連響,爆破形成的小坑追著疾閃的身形不斷增加。
“聖靈槍法百手突——你不會隻有逃跑的能耐吧。”
羅蘭把對方的挑釁當成耳邊風,但以他的狀態,也確實不能無限製地跑下去,一個大墊步後躍,劍刃畫出光的軌跡,呈弧形激射而出的劍氣削平了千創百孔的大地。同樣是絕招,師承帕西斯的羅蘭就沒有喊名的習慣。
如火山噴發的灰塵和石塊阻擋了道格拉斯和旁觀者的視線,羅蘭無聲地繞過危險區域,竄入龍槍的攻擊範圍,反手持劍,鑲著藍寶石的劍柄狠狠撞中對方左側的肋骨。
紅龍騎士咽下漫至喉嚨的灼熱液體,雙目赤紅,前額青筋爆起。疼痛讓他狂性大發,連賽雷爾“好!到此為止!”的叫聲也沒聽見,施放鬥氣震開對手,槍尖斜插進地麵,產生大量的龜裂,從裂縫裡迸出刺目的光芒。羅蘭原先以為是地龍旋,當看到九條光凝成的巨龍張牙舞爪地撲來才發現不妙。
聖靈槍法奧義九龍波光擊。
金發青年側過身,由後向前的水平切斬劈碎了先發而至的衝擊波,連跟著殺到的光龍也被這道真空斷層吸入,眼看攻勢瓦解,碎散的氣流卻在頃刻形成氣旋,進而彙聚成一顆巨大的光球,朝他的胸口擠壓而來,竟是二段擊。
這一刹那,龍眠晶瑩的劍身爆發出藍光,撕裂了球體,宛如一朵綻放的死亡之花,冰白的凍氣四處肆虐,影響所及,站得近的龍騎士們覆蓋上一層薄霜,站得遠的拉克西絲等人也全身發抖。
“大人,沒事吧?”艾德娜連忙上前問安。羅蘭點頭以應。
“精彩!太精彩了!”伯都熱誠地鼓掌,聲音雖然因為格格的碎響削弱了氣勢,還是充分表達出讚美之意。賽雷爾沉穩有力地道“到此為止吧,兩位不分上下。”
就算他不說,羅蘭和道格拉斯也沒力氣打下去了。前者緩緩收起長劍,神色自若;後者鐵青著臉插回龍槍,二話不說轉身就走。幾個老臣朝他的背影投以不滿的目光,先前看得眼花繚亂頭暈目眩也罷了,最後一擊擺明了是要置對手於死地,真是不知分寸的人,幸好沒出事。
拉克西絲閒閒地道“想不到羅蘭城主的劍是這麼厲害的法器,可否借我一觀?”羅蘭不著痕跡地拒絕“元帥說笑了,您會看不出?”剛才他借助武器放出一點力量,才沒一命嗚呼,算下來是他敗了,果然悠哉日子過太久,劍技和危機察覺能力都鈍了。
“看是看出來了,隻是沒想到劍如其人,一樣深藏不露。”拉克西絲笑得意味深長,貓兒般的碧眸閃過雀躍的光芒,“怎麼樣,也和我打一場?”
“饒了我吧,元帥!”羅蘭苦笑。克魯索也勸阻“請自重,閣下。”拉克西絲哼了一聲“好吧,我們棋場上見真章。”
一株青鬆,一張石桌,兩把石凳,構築出如詩的優雅氛圍。
樹下的兩人也漫不經心地對奕,注意力大半集中在談話上。
“這裡的鬆樹長得不錯。”
“我家的更好。”想起情人就住在雪鬆茂盛的庭院,羅蘭的笑容帶了點溫柔的味道。拉克西絲詫異地瞥了他一眼,沒有做無謂的猜測,放下一顆白子“我們在這裡下棋,似乎有點喧賓奪主。”
“嗯,嶽父最近的興趣轉到彆的方麵去了,我想應該沒關係。”
還不是你的功勞。拉克西絲心裡冷笑。羅蘭搶回主動權“聽說右權機神官去世了,真是遺憾。”
“老師一生俯仰無愧,走的時候一定很輕鬆,我這個做學生的,也沒什麼遺憾。”拉克西絲避重就輕地回答。羅蘭也不跟她兜轉,直截了當地問道“不知元帥屬意哪位繼承他的位子?”
“我和老師職位相當,這不是我可以做主的事。”
“元帥謙虛了,您的實權大可做主。”
“嗬嗬,您真會說笑。”拉克西絲綻開嫵媚的笑容,四兩撥千斤,“倒是羅蘭城主,你有那麼厲害的師父,卻從來不聲張,這才是真正的謙虛。”
羅蘭怔了怔,一時吃不準她是單純的轉移話題,還是另有深意。
“元帥誤會了,我師父隻是個隱士,一向與世無爭,這次受我邀請,才出來露露臉。”
拉克西絲眯起眼“哦?我倒覺得他一鳴驚人,整個索伊拉都被他冰封了不是嗎?”羅蘭皺了皺眉“元帥,這件事,蕾雪祭司長解釋得很清楚,是當地神殿的錯,和我師父一點關係也沒有。”言下有幾分不悅的凝重。
“彆生氣,我沒有指責的意思。”拉克西絲笑著圓場,“聽起來,羅蘭城主很敬重你師父?”
“是,我由衷地敬愛他。”對於這一點,羅蘭坦率地承認。
“你師父想必也很寵愛你,才會把一身技藝都傳給你。”
“這個,說來慚愧,我師父才能廣博,我資質愚鈍,隻學到一點皮毛罷了。像他最擅長的煉金術,我就一竅不通。”
用下子的空擋整理了一下思緒,拉克西絲狀似無心地道“聽說費爾南迪先生人品也是極好的,多半成家了吧。”羅蘭也在思考下一步怎麼走,隨口道“妻子是有,成天親親老婆長親親老婆短,子息不清楚。”
夾著白子的手停頓了一瞬,然後,若無其事地放下。
為出乎預料的位置驚訝的羅蘭抬起頭,隻捕捉到對方臉上一閃而逝的擔憂。
王女喬裝來訪的消息當天就傳遍了整座米亞古要塞,但是看到本人出現在街頭,目擊的居民還是免不了大驚小怪一番。
一樣的眉,一樣的眼,紅潤的薄唇卻笑彎彎的,和諾因總是緊抿的唇線截然不同;兩鬢的發略微朝裡翹,襯托得那明明神似的輪廓更為柔和;舉手投足,毫無雷厲風行的氣勢,而是宛如春風的優雅怡然。
就像女裝版的諾因再貼上溫腕的標簽,卻怎麼看怎麼……恐怖。
沒錯,恐怖。
每個西境的男性都不止一次幻想他們的統治者某天突然變性成女的,然而目睹實際的例子,一個個非但沒有欣喜若狂,反而雞皮疙瘩爭相往外冒,狂奔到城主府守株待兔,見真正的諾因出來才長舒一口氣,消毒的感覺油然浮上。
女性的反應就好得多,因為她們三番兩次設計諾因穿上他最討厭的女裝。
“這裡的人好像不太歡迎我。”嗅出氣氛的異樣,銀發少女有點不安。同行的軍務長環顧四周,道“沒這回事,大家隻是好奇罷了。”聞言,附近的人急忙點頭,免得事後諾因知情,將他們挫骨揚灰。
莉莉安娜嫣然一笑。今天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連身長裙,領口鑲了一枚紫水晶,顯得高貴而典雅;罩著白裘鬥篷,一頭長發自然披散,又透出幾份嬌柔親近的氣質;俏臉生暈,美目流盼。
雷瑟克被她笑得魂差點飛掉,挽在他左臂的手更讓他的心臟撲通撲通直跳,邁著僵硬如稻草人的步伐往前走。
“殿下,您看看這些布,都是今天剛進的貨。”路邊一個布匹店老板熱情地招呼。莉莉安娜駐足看了會兒,拿起角落一塊,歎道“哎呀,這個花色好漂亮。”
“呃!”布匹店老板一愣,小心翼翼地確認,“殿下,您喜歡這塊?”他記得清清楚楚,上次因為被他推銷這塊布料,諾因氣得險些把他砍成十七八段。怎麼孿生兄妹,審美觀會差這麼多?
“是啊。”莉莉安娜愛不釋手地撫摸錦布,半晌紅著臉警醒過來,“是不是太可愛,不適合我?”
在場的另兩人失笑。
“沒這回事!”雷瑟克首先堅定地反駁。布匹店老板忙不迭地把布包起來,附和道“沒錯,您穿上這布做的衣裳,保證美極了!看在你第一次來,給您打個五五折!”
“謝謝大叔!”莉莉安娜嘴甜地喚道,笑得開心又滿足。
又買了幾件現成的衣服和小飾品,滿懷禮盒的軍務長注意到女伴朝一家玩偶店多看了兩眼,便問“要進去看看嗎?”
“不,不用。”莉莉安娜回過神,笑道,“這次哥哥送了很多可愛的布偶給我,難得他有這樣的心思。”
“是去年收獲祭上贏來的。”
“哼,我還以為他真的有心呢。”莉莉安娜嘟起嘴。雷瑟克連忙為上司辯白“他是有心!不然殿下早扔了,他最討厭這種東西!”
“我知道我知道。”莉莉安娜笑意加深,眼神有些朦朧,“媽媽去世後,就我們兩兄妹相依為命,哥哥對我的好,我心裡都明白。”雷瑟克沉默,不知如何接口。
“不過哥哥還是太霸道了,認定我是他血緣的另一半,就該永遠和他在一起。哪天他有了女朋友,就會懂了。”
雷瑟克莫名的慌張,隻覺她話裡有深意,又不敢細想。莉莉安娜輕輕咳了一聲,轉移話題“我看露蒂絲就挺不錯的,也許會打動哥哥的心。”
“不可能的。”雷瑟克苦笑搖頭,“露蒂絲是一相情願,但我是旁觀者,看得很清楚,殿下對她一點感覺也沒有。全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才容忍她,照顧她。”
“現在是沒感覺,將來未必啊。”
“但願吧。”
“話說回來,姑姑原先是想讓哥哥在愛倫她們三個當中挑一個。”莉莉安娜想起一件事,幽幽地道,“論年齡,她們和哥哥也比較相配,又有容貌,有才乾,有氣質,可惜哥哥不要,雖然當初賭氣的成分居多。”雷瑟克聽得一頭霧水“什麼意思,莉莉安娜小姐?”
“你不知道!?”莉莉安娜驚訝地看著他。
“不知道。”
“嗯…是這樣的,當年姑姑一找到我們,就秘密收養了一群孤兒和下等家庭的孩子,根據各人的資質派專門的老師教導,有的學武,有的學文,有的學魔法,還有的……就是學做新娘。因為姑姑考慮到哥哥脾氣很拗,萬一哪天喜歡上一個不三不四的女人,麻煩就大了,還不如早點幫他把未來的另一半定好。”
“這…元帥真是太深謀遠慮了。”雷瑟克汗顏,“那愛倫、悠梨和尤菲米亞都在裡頭?”莉莉安娜點點頭“還有悠梨的姐姐妃梨。她們都是很好的女孩,有天分,刻苦,性格開朗,也真心喜歡哥哥,希望成為他的妻子,再不然也當他的部下。可是有一天哥哥發現了,氣得差點沒把孤兒院拆了,當著本人的麵對姑姑大吼‘這種模子裡印出來的玩偶娃娃,我才沒興趣!’。”
雷瑟克倒抽一口涼氣,眉間浮起不忍“說得太過分了。”
“可不是。”莉莉安娜深深苦笑,附加一聲歎息,“哥哥就是這樣,口沒遮攔。但這件事也不能全怪哥哥,他最討厭彆人擅自編排他的人生。而且…哥哥本來和悠梨她們的感情很好,尤其是愛倫。她和哥哥一樣喜歡看書,又溫柔懂事,成熟包容,從來不把哥哥的氣話和使性子往心裡去。但是那件事後,她再沒對哥哥笑過,哥哥也不再和她討論書裡的內容了。”
“唉。”雷瑟克不禁感慨作孽啊……
“我想愛倫是不知道怎麼麵對哥哥,因為當時哥哥指的就是她。他以為愛倫的性子是姑姑刻意培養出來的,連帶他的感情也是被欺騙的。其實那是愛倫的天性,所以她沒辦法改變,也不能像悠梨和尤菲米亞一樣放縱自己。”
“就讓他們這麼誤會下去嗎?”
莉莉安娜又是一歎“雷瑟克,你跟著哥哥也不少年了,怎麼還不了解他的臭脾氣?一旦他認定了某件事,你就算天天在他耳邊嘟囔一百遍,他也聽不進去。”軍務長無言以對。
“隻有讓時間衝淡一切了。”銀發少女抬起頭,一片浮雲悠悠掠過。
距離兩人十幾米遠的露天飲料店裡,一幫女人聚在一起交頭接耳,指手畫腳。
“雖然很配,但還是覺得殿下和雷瑟克大人更登對。”
“莉莉安娜太溫柔了,男人對太容易得手的不會珍惜。”
“是啊,何況殿下和雷瑟克大人有十幾年的感情基礎。”
“最重要的,決不能讓一個第三者搶走殿下的二房!”
“隻有吉西安大人,殿下也會寂寞吧。”
一大堆內容聳動思想危險的話語在空氣中交換,聽得客人走避,老板冒汗。還有不少同行加入,像此刻走進店裡,美得各有千秋的三名女性。
“喲,又在商量怎麼整殿下?”有[怪力魔女]之稱的悠梨到哪兒都帶著流星錘;後頭背著斬矛的愛倫也是;尤菲米亞因為剛結束訓練,沒有像往常一樣穿著暴露,但緊繃的象牙白軍服依舊勾勒出她豐滿誘人的身材,男性客人都暗暗吞口水。
“我們才舍不得整殿下呢。”同人女們異口同聲地嬌嗔,“我們是在商量怎麼拆散莉莉安娜殿下和雷瑟克大人。”愛倫微微皺眉“這樣做,殿下會不高興的。”
“才怪!他戀妹情結那麼嚴重,肯定高興也來不及!”
“讓他高興的事我沒興趣。”悠梨哼了聲,朝櫃台喊道,“老板,兩份牛腩飯打包!”
“又回去和妃梨一起吃?”愛倫回首看她。悠梨嘿嘿一笑“是啊,我不帶飯回去,姐姐一定會忘了吃的。”尤菲米亞揚了揚手“慢走哦,小猴子。”
“你才最好吃出脂肪,腰圍增加!”悠梨扮了個鬼臉,抱著兩個便當一溜煙離去。
“長不大的小猴子。”尤菲米亞朝她的背影扔下一句,在一張空桌旁坐下。愛倫坐在她對麵,笑道“真奇怪你們怎麼都吵不厭。”
“我才奇怪你為什麼到現在還沒膩了那小鬼。”
愛倫表情一僵,默默垂下頭。尤菲米亞抄起服務生送來的黃瓜汁啜了幾口,斜睨她“因為當年的誤會?不甘心?還是餘情未了?你怎麼就看不開呢!那個認死扣的笨蛋是不會原諒你的!事實上,他不對你做什麼已經很好了。忘了他們家處理背叛者的手段?嘖嘖,我光想起來就寒心。”
“尤莉,你自己不也喜歡他嗎。”招架不住友人的步步進逼,愛倫隻好轉移矛頭。
“我?”尤菲米亞嗤之以鼻,仿佛她說了個舉世無雙的大笑話,“也許吧,乳臭未乾的時候是喜歡過,但現在已經連一滴滴也沒有了,對我而言他隻是個頭痛的弟弟。”
“可是……”
“哦~~~我知道了,你以為我花心是因為他。”尤菲米亞拖長音調,無視友人尷尬的神色,用讓周圍異性臉紅心跳的性感動作拿起杯子,“難怪你這樣想,我小時候真的滿乖的,但我從來沒後悔今天的生活方式,也很慶幸他不要我,不然我可能還滿心滿眼是他,像莉莉安娜殿下一樣被關在小房子裡——那個男人的愛太讓人窒息。最重要的,我就不會聞到自由的氣息,享受性的樂趣,認識到不同男人的優點。”說著,她眨眨眼,嬌豔的臉龐滿是成熟的風韻。愛倫羨慕地瞅著她“尤莉,我也好想像你一樣。”
“是啊是啊,你也是死心眼,唉。”尤菲米亞喝乾純為美容而喝的黃瓜汁,吐出一口長氣,“乾脆和小猴子一樣懵懂,倒還好些。”
“悠梨!”
諾因喊住像顆炮彈般在人群裡橫衝直撞的少女,氣勢洶洶地走過來,“早飯吃過沒?是不是又空著肚子去訓練了?”附近的人愣了好幾秒才會意他是在關懷而不是攔路搶劫。
“老兄,現在都幾點了?”悠梨翻了個白眼,舉起懷裡的便當,“我正要帶午飯回去和姐姐一起吃。”
“那就好,你再不多吃點,遲早縮成侏儒。”
“去!”悠梨飛起一腳,當然,沒有踹著。諾因邊閃邊問“看到我妹妹沒有?”
“看到啦,在和雷瑟克大人逛街。”
“可惡!”諾因咒罵了一聲,轉身就跑。悠梨見狀叫道“你可不許破壞他們!”
“羅嗦!”
“……。”朝他的背影吐吐舌頭,悠梨扭頭繼續走,同時自言自語,“惡劣、自私、傲慢、無恥、冷血、殘酷、霸道、任性……”數落下來沒半個優點,越來越義憤填膺,但想到他剛才的體貼,心裡又有點甜絲絲的。
回到形同家的市中心療養院,一一跟病人打過招呼,悠梨衝進廚房,隻見大自己三歲的姐姐妃梨背對著她站在灶爐前,任鍋子撲撲響也一動不動,顯然正神遊中。
“姐,你又在想那個叫維烈的流浪漢了!”她沒好氣地道。
“啊,悠梨,你回來了。”妃梨驚喜地轉過頭,隨即扳起臉,“怎麼能叫人家流浪漢呢,他是吟遊詩人。”
“吟遊詩人,流浪漢,還不是一樣!我沒叫他狐狸精已經很客氣了!”騙女人心的小白臉——悠梨不屑地冷哼,當看見鍋裡的東西時,心情更是差到極點。自從那個所謂吟遊詩人的紅發男走了之後,療養院的三餐就一直是蛋粥,吃得她膩死了,幸好有先見之明,買了牛腩飯。
“你這孩子。”妃梨沒有生氣,隻點了一下她的腦門,盛起粥,分給外頭的病人,然後和妹妹並肩坐在長凳上,端著便當盒吃起來。
“這家店的飯不錯。”扒了幾口,悠梨評價。妃梨關心地道“今天殿下過得好不好?”
“哼,那個王八蛋,大沙豬……”悠梨絮絮叨叨地將路上發生的事說了,附帶一串罵人話。妃梨食不知味地戳著飯,良久,忍不住問道“悠梨,你喜歡殿下嗎?”
“啊!?”精兵團的年輕乾部愣了愣,再思考了半天,迸出一句,“我不知道。”
當年在孤兒院,她年紀是最小的,對教官說的“愛戴”啦,“忠誠”啦統統不懂,隻是單純地親近那個時常來玩的黑發男孩,雖然他多數時間都和愛倫一起看書聊天,但每次都不忘捏捏她的臉,拗拗她的胳膊,甚至扳起手腕來——她的力氣就是這麼被他練大的,不服輸的狠勁也是。他總是大笑著把她拋上拋下,說她像小男子漢,沒有脂粉氣。後來她才知道,正因為孤兒院的女孩都不像一般的女孩,他才樂意和她們玩耍。
背後老板拉克西絲出現的那一天,也是這一切結束的那一天。其實她並不討厭那個和諾因有相同氣質的女子;孤兒院的生活也很和平、很幸福;除了偶爾說些高深的話語,所有的教官都對他們非常友善。可是諾因不高興,憤怒地對教官們大吼,對拉克西絲大吼,用痛恨的目光看著以往最喜歡的女孩。
她看到愛倫的臉變得慘白,聽到姐姐壓抑的哽咽,第一次感到眼眶濕潤。
之前,被捏得臉紅通通沒有哭,被罵“小矮冬瓜”沒有哭,被摔到地上啃泥沒有哭,但是那一刻她哭了,哭得傷心至極。
[你欺負姐姐,欺負愛倫姐姐,我討厭你!]
在眾人圍過來安慰前她看到他驚惶的眼神,夾雜著頓悟和隱隱的後悔。
他再也沒有跟她比過手勁,抱起她玩接人遊戲,卻和以前一樣關心她的身高和飲食,任由她粗言鄙語地罵,偶爾回以更尖酸刻薄的嘲諷,和對待其他人的冷漠態度截然不同。開始困惑又氣惱,後來慢慢明白這個死腦筋的男人以為她年紀小,沒有被“汙染”,所以惟獨保留了對她的情誼。
[姐姐她們也沒騙你!]一次她申明。
[閉嘴,矮子。]
他不相信,也聽不進去。
她氣憤他的頑固,內心深處卻也有一絲慶幸沒有被他討厭。就如她對他的感情,複雜難明。
“你怎麼老是糊裡糊塗的。”妃梨搖頭歎氣。悠梨嘟嘴“想那麼多乾嘛,反正我記得他是我上司,也幸好是上司,不然我就和莉莉安娜殿下一樣,好好一個約會也被他破壞。”
“唉,希望殿下早日找到愛慕的對象,就會體諒莉莉安娜殿下了。”
“愛慕?哈!”悠梨笑得前仰後合,“我還覺得他和愛倫複合的可能大些呢。”
同日傍晚城主府——
“你可不可以停止磨地板,乾點正經事?”
吉西安忍無可忍地從文件堆積如山的辦公桌後抬起頭,瞪視來回踱步,咬牙切齒,不斷製造噪音的主君。
“我怎麼能不磨!”諾因正缺一個發泄的出口,當下怨氣滔滔不絕,“早飯也罷了,為什麼連午飯、晚飯也一起吃?這樣下去是不是連夜宵也要一並吃了?”
“他們是吃過早飯出去的,現在也不到吃晚飯時間,算下來才一頓——你不覺得你太大驚小怪了嗎?”
“不管!”
“……”吉西安揉了揉太陽穴,放棄向這個蠻不講理的家夥講理,口氣也變得不好,“那你乾脆對雷瑟克說明白——用不著你多管閒事當我妹妹的導遊,離她遠點。”
“我……我……”諾因浮現出無助的神情。吉西安看得心臟漏跳一拍這小子該不會察覺了雷瑟克的心意?
“可惡!”諾因泄氣地坐下,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老妖婆那兒有沒有命令傳來?”吉西安回過神,微帶困惑地道“沒有。”諾因大為錯愕“沒有!?”
她在想什麼?已經三天了,再不叫莉莉安娜回去,就過了守喪期了。到時就算她支持,人不在,這項提案也不會通過,難道……
“叫愛倫她們過來!”
半刻鐘後,軍服筆挺的三人出現在辦公室裡,諾因也威儀地坐在椅子上,疾言厲色地道“你們老實回答,老妖…我姑姑有沒有密令你們關注我的行動,一旦我不讓莉莉安娜回去,就劫持她離開?”
“沒有!”異口同聲的回答。
諾因眯起眼,擺明了懷疑。尤菲米亞不耐煩地撥了撥頭發“不信的話,封鎖空浮舟站啊。沒有交通工具,我們劫持了她也走不掉。”愛倫溫和地道“自從殿下可以獨當一麵後,元帥就不再給我們指示了。”諾因不為所動,臉上依舊寫著“趕快老實交代,彆惹我發火”一行大字。
“煩死了!你要信就信,不信拉倒!我還寧願元帥把我們調回去,省得在這裡受你的氣!”悠梨的大喊徹底扭轉了情勢。諾因臉色古怪地凝視她“她真的沒有聯絡你們?”
“沒有!”斬釘截鐵。
怎麼會這樣?諾因咬著大拇指,心裡亂成一團她明知道莉莉安娜是人質,還放任她留在這裡?不!她當初就應該預料到的!那……她不怕我鏟了東境,踏平上界?她就這麼有自信?不,不會,還是說,她想接她回去,卻臨時出了事……
砰!椅子向後倒下,諾因整個人站起來,清秀的臉蛋慘白若紙。
“叫莉莉安娜回來!不,立刻送她回上界!”
“殿下!?”
“沒聽到我說的話嗎!”諾因怒吼。這一刻,他忘了雙胞胎妹妹,忘了一切,一心隻惦記那個遠在卡薩蘭上界,他平生最看不順眼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