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第六章餘響
“她死了。”
黑木支架上的報信鳥扇了扇翅膀,吐出雲雀般動聽的聲音,內容卻是令人不寒而栗的噩耗,一如它額頭殷紅似血的菱石。
這是一間明亮的客廳,空氣裡飄蕩著各種奇特的味道。有乾燥花和藥材的甘美甜香,也有法術材料腐化產生的氣息,交雜在一起形成無法言語的奇異魅力,融合成窗邊獨坐的黑衣男子。
乳白色的窗簾拉下一半,略略阻擋了午後的陽光,微微發亮的花梨木護壁上掛著許多蝕刻畫,天花板垂下鍍金的白蠟燭水晶吊燈,鏤空的靠背椅包著刺繡精美的藍色天鵝絨,侍從打扮的少年踏過柔軟的羊毛地毯,將午茶一一擺放在點綴著青瓷花瓶的橡木桌上,瞥了眼報信鳥。
“誰死了,主人?”
留著長長黑發的俊秀青年沒有回答,專注抄寫卷軸,仿佛世上沒有事情比他的工作更重要。
他手上的羽毛筆也是漆黑的鴉羽,鵝毛筆用於日常書寫,烏鴉的羽毛則適用幾乎所有的魔法。從這個小動作,少年就看出他在“乾正事”。
“光神的神女。”寫完,再檢查了一遍,黑發青年用指腹抹去紙角的鎖咒,筆畫剛勁的字跡一個接一個亮起,又一個接一個消失,最後變回空白的紙麵,這是施法成功的現象。
“是您殺的嗎?”少年想當然地問,一邊將醇香的咖啡色液體倒進銀杯。“還有,您剛剛是不是去把她的靈魂抓過來?那我又可以多一個姐姐了。”
青年笑了,看來極為爽朗的笑容仿佛輕紗上的波紋,在他輪廓優雅的俊容上蕩漾開來。
“神子神女的靈魂確實強大。可惜時機不巧。”
兩人使用的都是古代語,如今已經沒有人能夠這麼純正優美地發音。
“而且——”喝了口咖啡,黑發青年似乎不確定地回想了一下,“她的靈魂受到了重創,那些神真是給了羅蘭·福斯一把好武器。若非光神出手,她的肉體也會粉碎。即使如此,也隻有立刻回始源之海崩解重組,再世為人。”
“這樣啊。”少年有些惋惜。黑發青年斜睨他“拉克西絲·愛薇·德修普不會是個聽話的下仆,就算我把她抓來,也是拿她煉魂器——你最近倒是會多個弟弟。”
少年張大嘴。黑發青年切下一小塊鬆餅,慢條斯理地塞進嘴裡,蘋果和肉桂的香味頓時彌漫在唇齒間,很美味,但是肉桂的辛香味他不喜歡。
“公眾場合不許露出這種愚蠢的表情。”用咖啡衝淡辛辣,他把盤子挪到一旁,示意養子替自己吃掉。
“呃……是。”少年定了定神,習慣性地將挑食的養父留下的點心一掃而空,問道,“主人,您又把哪個女人的肚子搞大了嗎?”
“差不多吧。”
為即將出生的“弟弟”歎了口氣。少年給自己倒了一杯牛奶,重拾先前的話題“那個神女怎麼死的?”
“戰爭。”纖長的食指一劃,一張經過魔晶石粉和蜜臘處理的羊皮紙卡片掉了下來,瀏覽片刻,黑發青年一手支頰,眼裡浮現出深思的光芒,“看來光解決伊芙·比拿不夠,還得幫莉莉安娜一點小忙。”
“啊,主人您要出手嗎?”
“嗯,讓雙方的勢力平衡些,我才能有更多時間準備,也好讓他們多受點折磨。”黑發青年轉向窗外,血水晶額冠下的銀瞳宛如冰凍的水滴。
※※※
“莉莉安娜殿下。”
正在幫一戶人家的板車鋪上防水布的銀發王女停下手裡的活,轉向來人。護國軍軍團長神情凝重,彬彬有禮地道“請借一步說話。”
從清晨開始下的雨一直不停,把人們淋得濕透。附近的白楊樹林低垂著哀愁的樹葉,在大風中戰栗著。天氣潮濕陰冷,飄著早秋的寒意。
兩人走到一座小湖泊旁,岸邊的草葉隨風搖擺,泛著漣漪的水麵也被風吹皺,像起了一陣陣波濤。莉莉安娜攏了攏鬥篷,低聲道“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殿下,很抱歉,我們必須拋下那些民眾,他們隻會拖累我們。”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莉莉安娜打了個小噴嚏,韋羅尼卡立刻投來擔憂的目光,她無視,繼續平靜地說下去,“他們冒著生命危險跟我們逃出來,我決不能拋棄他們。”
韋羅尼卡沒有生氣,她對這位王女的固執早有親身體會,隻輕輕一歎“我們快自身難保了,殿下。斥候回報,前方的幾條大道都被封鎖了,後麵還有兩支隊伍在追。一旦衝突,他們肯定第一批遭殃,現在分開反而好。”
莉莉安娜沉默片刻,道“雨水會掩蓋我們的行跡,走小道的話……”
“這種程度的雨衝不掉。”韋羅尼卡不得不無禮地打斷,儘管語氣還算客氣,“而且追蹤我們的是雇傭兵團,對這方麵的事很精通;小路不適合大規模的行軍——莉莉安娜殿下,作為掌權者,仁慈固然是美德,但有些時候您也要聽聽理智的聲音,做出正確的判斷。”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莉莉安娜縮起肩膀,崩潰地啜泣,“姑姑死了,現在又——”
“陛下死了!?怎麼會!”韋羅尼卡風度全無,失聲大叫。
但她還是很快控製住自己。瞥了眼四周,環住莉莉安娜顫抖的雙肩,艱難地潤了潤嗓,壓低聲音道“什…什麼時候?確定嗎?”說著,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慶幸下著雨。
“嗯,早上,大概七點多。我感到額頭很痛,然後就接到光神的啟示,告訴我姑姑去世了,我是下任神女。”肩上溫暖有力的觸感給了莉莉安娜一絲細微的支持,壓抑悲傷,勉強順暢地說完。
韋羅尼卡抬手,撩起她被水濡濕的前發,一個金色徽記映如眼簾。
“願至高神賜福我君,賜福所有犧牲的我城英魂。”韋羅尼卡退開兩步,一手握劍平舉胸前,莊重地念誦悼詞,隨即抬起頭,用一種體諒中帶著堅定的眼神凝視對方,“莉莉安娜殿下,今後您和諾因殿下就是我們唯一的希望了,您一定要堅強。”
“我做不到!”莉莉安娜無助地掩麵哭泣,“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什麼也不懂!我…我明白你的建議是正確的,可是我就是說服不了自己!這樣叫我怎麼有臉麵對我的子民?”
“殿下……”韋羅尼卡正要上前勸慰,一道強烈的白光將她彈開。
她驚訝地睜大眼,隻見莉莉安娜也一臉茫然失措,全身散發出令人無法直視的強光。
《真是個愛哭的小姑娘,完全沒有長進。》一個陌生的男性嗓音在腦中響起,低沉平穩,略帶沙啞的磁性,如同風琴的鳴動震蕩著每一根神經。緊接著,是壓倒性的強大意誌,瞬間剝奪了莉莉安娜的意識。
映在韋羅尼卡眼中的景象,卻是憂傷和彷徨從她臉上褪去,裸露出內在的力量,仿佛破浪而出的礁石,那樣漠然無情又堅毅不拔的神情。
“馬上召集所有人。”她舉起左手,似乎在做什麼前置工作般,劃出閃光的線條,漫不經心卻不容反駁地道,“排得越緊越好。”
女將軍冷汗涔涔,在寒風中發抖,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她,扼住了疑惑。這種恐懼就像麵對未知的威脅,麵對危險的黑暗,就像……凡人麵對神一樣!
不由自主地,她轉身跑向營地,因而沒看到銀發少女腰間的手鏡劇烈顫動,湧出一團光霧,勾勒出女性修長窈窕的形體宛如波浪的秀發,水晶雕刻般精致的容顏。
《席恩!》
魔王狂怒地大喊,紫瞳溢滿深不見底的仇恨,《你這老不死的,居然還敢出現!》
“哦,莉,好久不見。”魔法神輕鬆的語氣像招呼老朋友,並迅速想通她出現在這裡的原因,“你也看中這具身體?運氣真好,第二胎就中獎。”想當初他來者不拒生了一堆小孩,卻沒個合用的,背運啊!
《我要殺了你!》菲莉西亞殺氣騰騰地衝向他,還沒靠近就被彈回鏡子。席恩驚噫了一聲,詫異地端詳胸前發光的胸針,伸手一抹就讀取了殘留在上麵的訊息,微微揚唇。
好吧,就給莉一個方便,畢竟還用得著她,雖然她目前的火候也遠遠不夠。
這邊的變故已驚動士兵和百姓,很快人群就圍攏過來,按照指示緊緊擠在一起。前排的人看見莉莉安娜額心的神印,驚喜地歡呼,敬畏之情立刻擴散開去。人人屏息靜氣,等待“神女”展現神跡。
韋羅尼卡卻滿心不安,她本來以為是神明附體,可是那個表情怎麼看也不像女人。就算光神降臨,光神也是女的吧!
無暇關注她,席恩全神貫注地聚集轉移法陣所需的能量。若非有自然條件,即便他也無法一次送走那麼多人。
“蒼天的淚水喚醒不滅的地火,風與地的共鳴謳歌看不見的旋律,時光與空間交集,巨輪與鑰匙密合,以吾之體為媒,以吾之魂為引,開啟大門,展現自然的奇跡……”
隨著充滿韻律感的古老咒文,銀發少女腳下蕩開炫目的魔法光芒,縱橫鋪展,描繪出湛藍的圖案,她身上升起耀眼的亮金色火焰,直衝天際。高舉的雙手先是聚起一線微光,接著被潮水般注入的魔力膨脹成一顆巨大的光球,身後白浪滾滾,整個湖泊的水像燒開似的沸騰,卷起千層雪,遮天蓋地地壓下!
當潮水退去,原本擁擠的空地上空無一人,隻有一枚白金胸針孤零零地躺在泥濘裡,散發出淡紫色的光暈。
趕路的大軍猛然停步,震驚地瞪視眼前的異像洪水從天而降,像一條連接天地的雄偉瀑布。還沒等這波衝擊平複,裡麵又冒出一群人,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
“這、這是怎麼回事!?”精兵團團長沙裡西恩低呼。幾個魔法師歇斯底裡地叫道“傳送魔法!水域連接!不!這是不可能的!”
“莉莉安娜!”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妹妹。諾因跳下馬,飛奔過去,小心翼翼地扶起她,輕輕搖晃,“莉莉安娜,醒醒。”
“嗯……”莉莉安娜勉強睜開眼,一時頭暈眼花,隻覺全身虛脫無力,當她看清孿生兄長焦急關切的麵容,兩眼難以置信地瞪大,“哥哥!?”
“太好了,你沒事。”諾因長舒一口氣,這些天他擔心得茶不思飯不想,差點瘋了。
顧不得親人為何會突然出現,莉莉安娜撲進他懷裡,用儘全力抱住,放聲大哭“哥哥,姑姑她……姑姑她……”
本來要拍撫她背部的手顫抖了一下,輕柔地落在她濕淋淋的銀發上,中城城主失去血色的臉被無色的簾幕罩住,沒有露出半點情感,隻有黑發下的紫眸像烈火中的鋼一般,閃著熾紅的光。
※※※
“你說什麼?”
勝利的美酒還未開封,當晚的慶功宴上,攻克王都、正式並吞了東境的伊維爾倫軍就接到一個等同戰敗的噩耗——金色死神伊芙·比拿陣亡!
在場的將官統統化成鹽柱呆立當地,其中最麵無人色,最僵硬的就是上首的東城城主。
他冰藍色的雙眼一片空白,身子有輕微的搖晃,一旁的冰宿和帕西斯甚至懷疑他要倒下去了。但是金發的征服者並沒有倒下去,撐住了自己,一邊調整散亂的呼吸,一邊試圖從激烈的心跳聲和耳鳴中恢複自製。又過了約莫半分鐘,他才擠出平板的聲音“再說一遍,具體的。”
“伊芙將軍戰死了,大人。”風塵仆仆的傳令兵哽咽著,和他一樣強忍著悲痛,斷斷續續地敘述。
原本戰事一切順利,瓦解了西境南部林地的戰力後,東城軍在伊芙的指揮下毫不戀戰地撤退,預定和接應的南城軍會合,退守布置好的防線。然而次日,伊芙卻一病不起,連帶拖累大軍的行進,被奉命收複失地的蒼穹軍團追上,爆發了慘烈的遭遇戰。就是這一仗,讓金色死神撒手人寰。
羅蘭不知道他的愛將,他的義弟本來就沒多久好活,也不知道神器[靜默之鐮]會消耗持有者的生命,更不知道席恩偷偷加深了這一影響,他隻能抓住現實的碎片。
“伊芙將軍抱病出戰,大家都掩護他,可是……可是……”傳令兵咽了口口水,偷瞄關懷地扶著主君的光複王,“敵軍的統帥居然像士兵一樣衝鋒,和他打起來……”
同時想到這個沒常識的統帥是誰,羅蘭眯起的眼閃過殺意,帕西斯無顏以對地彆過頭。
“他們沒打多久,肖……那個人像察覺了什麼,收起鐮刀往後退,問伊芙將軍是不是受傷了。這時狄格副將扶住將軍,命令大家把他圍起來。然後飛過來一把斧頭,將軍用鐮刀柄擋,沒擋住……”
“夾擊嗎?”羅蘭打斷,嘴角浮起殘戾的冷笑。每個目睹的人都打了個寒噤,深深低下頭。可憐的傳令兵幾乎縮成一團,膽戰心驚地道“不不,他…他好象隻是解圍。狄格副將說,那是個矮人。”
“矮人!”水晶杯重重砸上地麵,葡萄酒如鮮血潑出,映著淩亂的碎片,嘲諷般刺痛羅蘭的雙目,平息了他的怒氣,留下一個巨大的空洞,“矮人,很好。”
再開口時,他的聲調恢複了往日的鎮定,隱隱透出冷酷“不用告訴我他的名字了,我會把世上所有的矮人送去和伊芙陪葬。”
“……是的。”傳令兵的音量幾不可聞。帕西斯暗暗撫胸,慶幸有個靶子讓徒弟發泄,不然震怒的雷霆會打在肖恩頭上。
“伊芙的遺體呢?”羅蘭的雙手因痛苦而緊握,滾過舌尖的單詞令他感覺像被一把燒紅的尖刀戳過。
“在路上。”傳令兵第一次挺直背,鄭重地道,“大人,您放心,大家拚死也會保護將軍的遺體。”
羅蘭無聲地點點頭,頓了頓,用一種被抽乾力氣的語調道“宴會停止,原地悼念三分鐘,各乾各的事。”
語畢,他轉身離去。
在昏暗的房間獨坐了一會兒,羅蘭起身拉下燈罩,讓魔法光球淡淡的白光傾瀉一室。
丟下酒紅色的天鵝絨厚布,他走回書桌,邊走邊整理思緒。身為一城之主,不,如今是三城之主,魔導國實際上的半個國王,他沒有太多時間悲傷,更不能在部下麵前流淚,獨處時可以,但他哭不出來。
剛才心緒不寧,一些重要的事都沒完成,比如詢問傷亡情況,聆聽其他部隊的報告,尤其是負責追擊殘敵的兩支隊伍。
伊芙一死,勢必有人接替他的位子。副將狄格是個好人選,隻是威望不足以服眾,才乾和實績也略有欠缺,更適合輔佐,安排一名老將比較恰當。
可是當他坐下來,提起筆,手卻顫抖得握不住,伊芙的音容笑貌在腦海裡回蕩他紮成馬尾的燦金色長發,幽藍的大眼,沉穩溫暖的笑靨,童年的相識共處,多年的默默跟隨,陪伴支持……
羽毛筆一再掉落,羅蘭不得不放棄,伸向墨水瓶旁邊的金鈴。
隻搖了一下,門就被一隻白皙的柔荑打開,茶發少女靜靜走進,墨綠色的雙眸漾著柔和的光,冰清玉潤的嗓音猶如清泉洗過傷口“我想你需要我的幫助。”
“是的。”羅蘭苦笑,蒼白的唇抿了抿,宛如一個決定的掙紮,“幫我寫封信,給晴雪郡的威司特。”
他眼中悲哀的黯痕漸漸沉澱,化為沉鬱的水藍,像是藏著藍色珊瑚礁的深海。
※※※
淩晨,棕發青年自動蘇醒,隻見陽光被帳篷門布的縫隙切成狹窄均勻的光斑,一條一條金黃誘人。多像烤得噴香,剛出爐的長條麵包啊,他開始浮想聯翩。
年輕的副官一進來就看出這個流口水的家夥在想什麼,毫不客氣地撿起被他扔在地上的佩劍,狠狠丟向那隻塞滿食物的腦袋瓜。
“哇啊!”肖恩慘叫一聲滾下床,揉著後腦勺咕噥,“很痛耶,亞法。”
“痛死最好。”蒼穹軍團實質的指揮官雙手環胸,可愛的娃娃臉冷得掉渣。他也隻能通過毆打上司撒氣了,不然他真的要不敬地責罵已故的攝政王陛下,為什麼把這麼隻米蟲丟給他!?
皮厚肉硬的肖恩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德行“亞法,總是板著臉不好哦,會提前老化。”對方冷眼一瞄,他馬上噤若寒蟬。
“來,站到這邊。”亞法威嚴地指著地麵。肖恩耷拉著頭依令行事。
“背誦軍團長守則第一條。”
“不…不能衝到前麵。”
“嗯?”
“待…乖乖待在隊伍裡。”肖恩快哭了,感覺又回到被徒弟們管製的歲月。嗚嗚嗚~~~他好歹命!
“嗯。”亞法滿意地哼了聲,瞥見他空蕩蕩的皮帶,綠眸又不悅地眯起,“那你說說你遵守了沒有?還有劍!身為一個戰士,時刻攜帶武器是最基本的常識!哪怕你能召喚那些元素武器。也該佩把劍備用!”
“可是,很討厭嘛。”肖恩抿嘴,清澈的琥珀色眼眸湧出厭煩的情緒,“那個金發的將軍已經受傷了,不,應該是生病了,我還和她打,害她死掉……”
“當時不是你殺他,就是他殺你。”
“那還是個小女孩啊!”肖恩忍無可忍地叫起來。亞法一拍額頭“金色死神是男的,閣下。”朝張口結舌的上司強調地點點頭,他加重語氣,眼裡射出冷酷的光“他也二十八歲了,是羅蘭城主最得力的將領。你和佛利特先生立了大功,是我軍的英雄。”肖恩又沉默下來,滿臉厭惡地轉過頭。
好吧,好吧。我不是早知道了。他根本不想打仗,也不想殺人。橫豎有希莉絲軍團長在,他就會乾下去。
亞法暗暗歎息,避開敏感話題,柔聲道“好了,去洗把臉,把自己弄得像個人樣,還有個不幸的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肖恩走出兩步,不安地停下。亞法的神色黯淡下來,沉重地道“攝政王陛下去世了。”
肖恩呆若木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會兒,他眼中開始有淚水凝聚,撲簌簌掉下來。
亞法不快地皺了皺眉,掏出自己的手帕丟到他臉上“擦掉!男人怎麼可以哭!”
“士兵們也不會想看到一個哭鼻子的長官。”走到帳邊,他冷冷丟下一句。
肖恩沒有用手帕,橫臂擦拭,又羞愧又尷尬。
拉克西絲其實和他沒有多深的交情,她生前他還很怕她,但並不真的討厭。他分得出真正的惡意和惡作劇的區彆,那個女性是那種越喜歡越愛欺負的類型,她的性格也是和他投契的明快昂揚。
所以此刻,肖恩由衷為她的死悲傷,越想越難過。
他從小就是這樣,心一痛就會哭,是個不折不扣的愛哭鬼。
不期然地想起他的雙胞胎哥哥,自從他有記憶以來,就沒見席恩哭過。據他們的母親說,他連出生時都是沒有聲音的,當他的爸爸輕拍他的背,才吐出一聲微弱的咳嗽。
每當被病痛折磨,他也是咬著牙一聲不吭,直到高燒失去意識。清醒時,他會直直盯著天花板,凝神讓自己不昏倒,沉默而堅忍。
床邊看著他的弟弟反而哭得淅瀝嘩啦,像替他流淚一樣,怎麼也無法停止。
心被剜掉一半,肖恩怔怔注視自己的手,再次感到那血淋淋的痛。突然想到的可能更令他渾身打顫,從頭冷到腳。
如果那些年席恩也沒有哭……
眼淚倒流回去會變成什麼,他不知道,他隻記得,那雙地獄似的眼睛,無數深藏隱忍的感情寂靜地暗湧,被冷靜牢牢封住。還有再見麵時,變得更死寂冰冷的藍眸。
靈魂顫動的一刻,宛如冰淚石中搖曳的火焰。
※※※
蒼穹軍團的勝利為烏雲罩頂的西境帶來一線曙光,矮人佛利特也因此被當成英雄膜拜。但不知道自己為酒友報了仇的本人成天揪著胡子,對敢於褒揚他的人怒目而視,認為屠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類小娃兒”是一生的恥辱。
另一個立下赫赫戰功的人也對恭維和讚美毫不起勁,但好歹會強顏歡笑地接受。
趕走侵略者後,蒼穹軍團正式在南部林地駐紮下來,協助原本鎮守這裡的野戰團征召民兵,恢複當地的秩序。還有一支亡靈騎士團在這一帶流竄,需要他們坐鎮,安定民心。當佛利特意外擊斃伊芙,東城軍士氣大沮時,就是這支軍團突然殺出來,幫友軍逃過了滅頂之災。
而若不是肖恩,相同的厄運會落在西境軍頭上。士兵們根本沒有和幽靈打仗的經驗,光是那些不死怪物散發出的濃濃死氣就令人退避三舍了,更彆說他們迅如風的速度和強大的戰力。亞法痛定思痛後,沒有當場踹死那個再一次衝到陣前殺敵的飯桶上司,繼續留著他做吉祥物。因為隻有把這位祖宗侍侯妥當,那位有著諸多惡名的死靈法師才會手下留情。
這天,兩人一騎來到蒼穹軍團的駐地璃陽城。
“楊陽!楊陽!”無視副官在旁邊乾咳,棕發的軍團長大呼小叫地奔出來,像抱大布偶一樣抱起友人,“你來看我啦?”
“是啊。”黑發少女笑著回應他熱情地迎接,眉間依然是令人如沐春風的和煦,“你不能來看我們,隻好我來看你了。”
嗚嗚嗚~~~感動地蹭,瞥見她身後的暗黑神,肖恩笑得更歡“史列蘭也來啦。”
“嗯。”乖寶寶神祗朝劍術老師一鞠躬,然後高興地轉向聞訊而來的矮人朋友“佛利特。”
“哦哦,小男子漢,你比我上次見到你時更長進了。”佛利特誇獎地拍拍他,讓常人齜牙咧嘴的手勁隻換來史列蘭開懷的粲笑。
“亞法副將是吧?辛苦了。”沒有看漏某人歎氣的小動作,楊陽端正地行禮,笑容意味深長。亞法也回以可列入教本的標準軍禮,嚴肅地道“哪裡,這是下官的職責。滿願師小姐大駕光臨,是我軍上下的光榮,請讓下官為您帶路。”以視察為名行探望之實的楊陽微笑頷首,幫友人扣好領子,拉挺鬥篷,這是她和諾因在一起養成的習慣。
對於暗黑神的到來,士兵們的心情十分複雜,既欣喜又悲痛。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又有整整半個月不能碰女人了!極度的落差實在令人難以消受。
至於市民的反應不用說是群體石化。
雖然主要目的是和友人重聚,楊陽還是沒有殆忽職守,仔細觀察了軍隊的情況和當地的民情,再實際詢問了解,整理成冊,準備帶回給諾因。
終於結束了一係列必要的交際應酬,亞法用“下官還有事”為借口,知趣地給予這群朋友私下相處的空間。
“他是個好軍人,一定成天為你頭痛。”楊陽笑吟吟地評價。肖恩生氣地告狀“我才倒黴呢!成天被他管東管西!”
“嗬嗬。”楊陽不置可否,幫忙侍女分送夜宵。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休息室,有三張皮革沙發,牆角立著一隻裝飾櫃,架子空蕩蕩的,一個銅鑄的騎士塑像掉在地毯上,楊陽走過去拾起來“你啊,總是粗手粗腳的。”
“哼。”這回肖恩沒話說了,悶悶吃著玉米餡餅。在座有兩個大胃王,點心就以量為主。佛利特喝了一大口冰啤酒,發出一聲響亮的吆喝,興致昂然地唱起隻以嗓門見長的矮人歌謠。頗有音樂素養的少女耐著性子拜聽,同時敲敲某神的腦袋,示意他把偷偷伸向酒瓶的賊手收回來。
“咳嗯,佛利特。”見友人還想唱第二曲,楊陽不得不打斷他的雅興,一邊踩幫他鼓掌助興的肖恩,一邊強笑道,“你在這裡似乎過得滿快活的?”
“是啊,這個軍隊的小夥子都挺不錯,經常需要我們幫忙打鐵,修補兵器什麼的,大家也很滿意。”
“那就好。”楊陽真心一笑。佛利特大口灌酒,問道“耶拉姆和昭霆怎麼樣?”
“他們倆還是一天到晚吵架,沒片刻安寧。”
“希莉絲呢?”肖恩一臉失望,“她為什麼不來看我?”楊陽柔和地看著他“希莉絲很忙,肖恩,她也想你。東城並吞了東境,今後防禦重點要轉到東邊和這裡,她和諾因在圖利亞一帶布防,抽不出空,要我跟你賠禮道歉。”肖恩體諒地點點頭,關心地問起義孫“諾因沒事吧?”
“這個……”楊陽深深苦笑,清俊的臉龐罩上濃濃的憂愁,“外表是看不出有事啦,但誰也不認為他很好。他好象把所有的心力都撲在戰爭上了,我真不喜歡他那個樣子。”
“他不會連書也不看了吧?”
“呃,偶爾還會看看。”隻是看的都是軍事方麵。
“那就沒事了。”肖恩信誓旦旦地下達結論。楊陽搖搖頭,無法像他這麼樂觀。史列蘭道“諾因沒事的,他很堅強,他隻是不想在楊陽麵前表現得脆弱。”遲鈍的黑發少女哦了一聲,壓根沒聽出言下之意。
“還有,莉莉安娜病了,諾因把她送回米亞古療養。等從這兒回去,我要繞個彎探望她。”
“你可真忙。”佛利特感歎。楊陽笑道“我沒特長,這個工作最適合了,我也很樂在其中。”肖恩奇道“你怎麼沒特長了,你會魔法也會射箭,難道你最近不練了?”
“不,我一直在練習——告訴你個好消息,我過七段了,水魔法也突破瓶頸。我現在是四葉草了。”楊陽難得興高采烈地炫耀。肖恩和她額手稱慶,乾了一杯。
“不過可能是史列蘭的緣故。”喝完,楊陽又沮喪起來,這是她遺傳自生父的壞毛病——不夠自信。史列蘭蹙眉“成為我的神女,不等於就擁有了我的力量,隻是能從我的真身那兒借力而已。我沒有額外給過你神力,那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楊陽展顏“是嗎?”
肖恩和佛利特訝道“你已經是他的神女了?”
“嗯。”說到這件事,楊陽就想起那個溫存清涼的吻,麵紅耳赤,倒酒的手也變得不利索。
“楊陽,你醉了?”肖恩眨巴眼睛奇怪。她的酒量應該很好啊。
“不是啦!”楊陽尷尬地低斥,急忙轉移話題,“對了,莉莉安娜之所以會病倒是因為使用了光神的神力,她自己也這麼認為,可是我覺得不對,羅蘭城主是眾神的義弟,光神應該不會和他對著乾。”
“他是眾神的義弟!?”一位神祗,一隻幽靈和一個矮人齊聲驚呼。
“嗯,是希露菲爾告訴我的。”楊陽神情凝重,指尖輕點桌麵,“想想看,活捉莉莉安娜的價值,還有徹底殲滅東境的殘兵。如果真是光神送走了他們,羅蘭城主不跟她翻臉才怪——那是誰幫助了莉莉安娜?”
一個人名在眾人心底盤旋,化為實質的黑暗,無聲地咆哮,將陰冷的氣息吹進脖根。
“又是席恩嗎?”肖恩勉強咽下酒,感到如飲黃連的苦澀,“他這麼做有什麼好處?”楊陽猶豫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嗯……很抱歉,我想他不是好意幫我們,是想延長戰爭,讓我們多受點折磨。雖然戰敗的話,我們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去啦。”肖恩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焉了。
“不是我說,你哥哥有病。”佛利特毫不留情地批評。肖恩怒氣衝衝地跳起來“才不是!席恩吃了很多苦,他是被很多壞人折騰成那樣的!”
“我們矮人有句諺語‘廢鐵也能冶煉成鋼,但是壞掉的模子就是廢物’。”
“……人類的社會沒有你們那麼簡單。”肖恩頹然坐下,用明顯沉浸在回憶的語調道,“你們個個是剛強的戰士,有著統一的民族價值觀,唾棄軟弱,讚揚勇敢,尊敬高貴的品質,而我們呢?像我這樣濫好心的家夥是傻瓜、笨蛋、蠢驢;多數人敬畏的是強權和財富,以欺淩弱小為樂;在亂世,老弱病殘就是不該存在的理由,人們用踐踏比自己更弱小的人發泄怨氣,逃避生活上的不順心,還不以為恥——我和席恩就是出生在這樣的年代!他還不像我,活在象牙塔裡,他還能變成怎樣?變成一個好人?他是鋼,隻是被扭曲了。”
室內久久無人說話,楊陽默默沉思。佛利特摸了摸胡子,保守地認同“咳嗯,大概吧。”
“肖恩。”楊陽開口,語帶歎息,“這些我也明白,隻是……你還為他著想的話,會很痛苦的。”一想到那位聖賢者乾了些什麼混帳事,連生性優柔寬諒的她也不禁義憤填膺,為友人心疼不平。
“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人為他設想嗎?”肖恩的反駁一針見血,楊陽無言以對。
“不過,我不是原諒他。”肖恩轉向窗外,掩飾臉上的覺悟,“犯了錯就要受罰,這是不變的真理。”史列蘭搖頭“萬物有時終,這才是真理。”
“……”眾人斜睨他,心想這是神明的真理吧,難得聽他說出像毀滅神的話。
“唉,如果真是席恩乾的話,就麻煩了,我們連他躲在哪兒也不知道。”楊陽兩手撐頰,煩惱不已,“羅蘭城主也猜到了吧,要是能再和他合作就好了。”可惜不可能了,雙方已經結下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佛利特一個激靈,險些把胡子拔下來“對了,羅蘭·福斯!我真的殺了一個人類小娃兒,也是金發——他們是不是兄弟?”
楊陽一怔,這才想起友人幼年的經曆,有些在意地沉默,半晌才道“應該不是吧,沒聽說他有弟弟。而且羅蘭城主是人類,兩百年前他還沒出生呢。”
“伊芙將軍和羅蘭長得不像。”肖恩又了一個有力證據,於是眾人打消了疑惑。
“少喝點吧,你們兩個酒鬼。”楊陽一人敲了一拳,收走酒瓶,開始泡舒緩心神的香草茶。肖恩不經意地瞧見她右手的火紅色護腕,衝口道“飛焰!”
“怎麼,你到今天才發現?”
“不是不是,我忘了,楊陽,你脫下來給我看看。”肖恩歡喜得語無倫次。楊陽納悶地脫下神器遞給他。佛利特以內行的眼光打量“這是矮人的作品,你要這東西乾嘛?”
“上次我拜托冥王讓我見姐姐,姐姐說貝姬——我的青梅竹馬死後沒有去冥界,普路托也感應不到她的下落,我想用這個找找,貝姬生前就戴著它。”肖恩蘸著酒在桌上畫了個簡易的魔法陣,把飛焰放在當中,就這麼草率地施法。若是席恩看見,會一腳把他踢進酒桶。
所以,也難怪酒水法陣毫無反應,肖恩大失所望地垂下肩膀“不行。”
“等等,我來。”史列蘭拿過飛焰,翻來覆去地檢視,最後在內側找到一個非常不顯眼的咒符,雙目一亮,“啊,沒錯,是封印。”楊陽等人愣愣重複“封印?”
“有人把她的靈魂封進這裡麵了——解!”
話音剛落,一道溫柔的霞光泉湧而出,慢慢形成女性飽滿柔軟的嬌軀細碎過耳的金發,像浸染了嫩葉的眸子,染血的戰鬥法師袍——就和她死亡時一模一樣。
“貝姬!”肖恩難以置信地大喊她怎麼會在飛焰裡!?貝爾妲眨眨眼,朝他綻開一如生前的俏皮笑容“哈羅,肖恩,你可真夠馬虎的,我還以為這次又會和你錯過。”
“你…你為什麼……”
“那個——”楊陽忍不住插口,帶著感激之色,“你是不是教過我咒語?火牆術的。”
“對~~在勇者的墳場,那時可真驚險。”貝爾妲打了個友好的招呼,隨即端詳史列蘭,綠眸閃著好奇的光芒,“你就是當時那個小男孩吧,謝謝你釋放我。”
“不客氣。”史列蘭禮貌地答謝。肖恩臉色鐵青,心裡升起不祥的預感“貝姬,莫非是——”正和佛利特互相介紹的貝爾妲為難地笑笑“嗯…我在飛焰裡基本上處於休眠狀態,日子不難打發,有些事也不清楚。”
“你明明就知道!”
“哎哎。”貝爾妲繞著耳邊的鬢發,歎了一大口氣,坦白了,“其實我也不確定啦,那個時候我把你送出去以後,以為能安安心心地死了,沒想到一眨眼掉進一個烏漆抹黑的地方,正奇怪呢,一個男人的聲音對我說,他和你有點過節,要請我在裡邊待段時間。”
房裡一片死寂。
“彆這副死樣子嘛。”貝爾妲本想捏捏青梅竹馬的臉,手指卻穿越了他,眼底劃過失落,臉上的笑靨卻始終明淨促狹,“這又不是你的錯,我的處境也沒你想的那麼糟,飛焰和我的關係可是很好,和它取得同調,我就能通過它看到外麵的世界。”
“你剛剛還說你基本上在休眠。”肖恩眼神沉鬱。貝爾妲一窒,摸著頭乾笑“啊哈哈哈。”
和肖恩一樣不擅長說謊呢。楊陽看得心下感傷。佛利特嘴裡咕噥“多可愛的小姑娘,那小子真作孽。”
“好了好了,我也差不多要去冥界了。”某人明智地決定跑路。
“貝姬!”肖恩大叫,語氣除了不舍,還有更深的愧疚。他看著她,想起那雙深情的眼,她臨死前的微笑,被他忽視了千年的心意。
貝爾妲眼波一動,漾開不同於剛才的笑容,似遺憾也似無撼。
“你這個大傻瓜,先愛上你總是吃虧的啦,是我自己太害羞,沒來得及告白。”她傾前,蜻蜓點水地在他唇上一吻,“祝你幸福,可彆又死了,這次未必再有我這樣一個大美人來救你。”
“嗚……”肖恩竭力不讓她看見自己醜醜的哭臉,“對不起,貝姬。”
“得了得了,送我一路好走吧——啊啦啦,冥界之門怎麼還沒開?難道我不能去?”
“你的情況比較特殊,由我來引導你吧。”一個幽冷的男聲毫無預兆地響起。楊陽和佛利特緊張地跳起,握住各自的武器“誰?”史列蘭平靜地安撫“彆怕,是引魂者。”
“是。”一團黑影在角落凝聚成形,披著黑袍。手持鐮刀,他先朝史列蘭恭敬一禮,然後脫下兜帽,露出一張蒼白年輕的臉,“楊陽小姐,肖恩先生,又見麵了。”
“啊!”楊陽正覺得他的聲音耳熟,當下用力擊掌,“格路特!你是格路特對吧?”
“就是香都的——”肖恩也想起來了。引魂者笑了笑,戴回兜帽“真巧,我到附近收魂,感到一股古老的靈魂波動,順路過來看看,沒想到碰見你們。”肖恩稟著軍團長的職責問“附近有人死了?”
“是一位壽終正寢的老人,對人世還有眷戀,我隻能開導他。一般的靈魂無須我們引導,自己跨過冥界之門就行,隻有這樣對人世有很強執念的靈魂需要我們引魂者出馬。”
“哦。”
“格路特,謝謝你,上次都沒謝你。”楊陽誠摯地道。兜帽下傳出輕而友善的笑聲“您太客氣了,您是吾主的朋友,這位大人的神女,我幫助您是應當的。”
“對了,普路托死了,冥界沒出亂子吧?”肖恩擔心地問道,記掛徒弟們的安危。佛利特不可思議地喃喃自語“冥王也會死?”
“吾主本來就不管事,不過我們沒讓眾魂知道。”
“哦。”真是個閒神啊……
楊陽確認道“他還會再生吧?”對那個溫和閒散的神,她頗有好感,雖然隻有數麵之緣,但他們也算朋友了,而且普路托在錫維拉和香都都救過他們。
“當然了。”格路特有點奇怪她多此一舉的問題,向貝爾妲伸出手,“好了,這位女士,我們上路吧。”
“貝姬……”肖恩依依不舍地踏前一步。貝爾妲卻爽快地揮手道彆,留下一個灑脫的笑容。
※※※
冥界和神域、魔域一樣是無限的層麵,沒有日月星辰,天空自然散發出淡淡的紅光,青冥色的妖火則代替照明工具的作用。這裡有正常的生活區,也有放逐罪人的險惡環境。
帶著引領的死魂,格路特回到中央管理的區域,剛剛踏上通向冥殿的彎曲小道,他突然停下腳步,對著濃霧彌漫的虛空喝道“什麼人?”
四下寂靜無聲,毫無回音,格路特彈了下手指,一團青色的磷火憑空冒出,照亮一道模糊的身影。很矮小,穿著寬大的黑袍,襯著血色花朵的圖案式樣非常古老,細密柔順的黑發覆蓋住飽滿的前額,天藍的雙眸充滿了活力,給人的印象是個生機勃勃的美少年,儘管他看起來還不滿十歲。
“唉,感覺真敏銳,本來還想閒逛一會兒。”男孩雙臂枕著後腦勺,歎了口誇張的氣。
“你迷路了嗎?是哪一層的?”見是個孩子,格路特放鬆了戒備,連珠似炮地道,“記不記得自己的號碼?監護人是誰?房子有什麼特征?門牌?哪座城市哪條街第幾號?有沒有帶地址牌或者證件?還是你第一次來,和引魂者走散了?沒關係,他應該給了你一張居民證,你沒弄丟吧?丟了也不要緊,我可以……”
“我說這位大哥。”男孩聽得歎為觀止,“你可真羅嗦。”
“……抱歉,職業病。”還在滔滔不絕的格路特意識到自己忘形了,尷尬地咳了咳幾萬遍說下來,不熟也熟了。
“嗯哼,謝謝你的親切指導,我自己逛就行,這裡沒人比我更熟。”
“咦?”格路特困惑地睜大眼,“這一層是禁止一般死魂出入的,你這麼小,應該不是引魂者吧。”男孩笑了,藍眸愉悅地眯起,有捉弄的意味“才誇你敏銳,原來傻裡傻氣的。嘿嘿,你身上帶著好玩的東西,給我。”
“啊!”格路特還沒反應過來,放置靈魂的鎮魂杯就被搶走,他大驚,上前一抓卻撈了個空,“快還我!”
“不還~~~不還~~~”男孩跳躍著往後退。
“你……!”正要發火,格路特驀地僵住了男孩的烏發頑皮地揚起,露出一個他非常眼熟的印記——青色的菊花。
“吾主!!!???”
“認出來啦。”男孩失望地停下,把鎮魂杯頂在頭上。格路特瞪著他的表情像見了鬼“你你…您已經複活了?”他老婆生命女神不是還等在神之泉邊上嗎?怎麼不差人通知一聲?而且……為什麼是這個樣子?
“對啊,我想暫時清靜一下,不許告訴彆人,不然我唯你是問。”似乎覺得沒趣了,小小的冥王大咧咧地揮手,惡霸地將戰利品塞進腰包,“這個歸我了,就說你自己弄丟了,聽見沒?”語畢,揚長而去。
格路特在通路上呆站了很久。
※※※
紅茶和葡萄蛋塔的香味飄散在空氣裡,雪白的桌布垂著美麗的花邊,冬薔薇在庭園裡吐著芬芳,大理石噴泉奏響清脆的音符,微風吹進打開的玻璃長窗,輕柔的紗幔像波浪般舞動,和沙沙的翻書聲融合成和諧的旋律。
一個清亮的童音打破了安寧的氣氛“父神,我回來了!”
纖長優美的手指停在書頁上,黑發青年朝大搖大擺坐在桌上啃梅子的男孩投以冷淡的一瞥“又上哪兒皮了?”
“咳咳!”男孩嗆住,心虛地彆開眼,“我去冥界看看啦,沒闖任何禍,隻碰上一個引魂者,我叫他閉嘴了。您要是還不放心,我現在就去殺了他。”
“不必,沒準又捅出什麼婁子。”席恩一口拒絕,這幫散到脫線的神有多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他早就有深刻的親身體會,讓他納悶的是普路托的改變。繼埃娃之後,這已經是第二個和生前性格不符的例子。法術過程並沒有錯,那問題到底出在哪個環節?
對於父親的不信任,男孩很傷心,遞出鎮魂杯賄賂他“彆生氣啦,父神,這給您,裡麵有個很強大的靈魂哦,其他沒用的我都丟掉了。”
還把鎮魂杯搶來,事情不鬨大也鬨大!席恩的額角青筋跳動被丟掉的靈魂也可能記住他的長相,看出他的身份,被引魂者領走,然後冥界翻天……
不會察言觀色的男孩還在推銷“看這杯子多彆致,還可以拿來喝酒,說不定味道更棒。”
“你想毒死我嗎?”鎮魂杯又名千魂之杯,生者彆說喝它盛裝的飲料了,精神差的一靠近就被奪魂,平常引魂者都藏在鬥篷下麵,嚴密保管。
“啊!有毒啊?”嚴重失憶的冥王大吃一驚。魔域之王搶過杯子“行了,今後沒我的命令不許踏出王宮。”
“是~~~”男孩垂頭喪氣地答應,接著怯怯地問,“那我可以去看母神嗎?她一個人很寂寞的樣子呢。”
席恩的視線回到書上,翻過一頁,淡淡地道“等有空了,我和你一起去看她。”
“好!”男孩跳下桌,蹦蹦跳跳地往外跑。
“等等,依路珂。”席恩叫住他,語氣透出嚴厲,“你惡作劇可以,彆鬨出人命。那個失蹤的侍女,是你殺的吧,這樣會引起恐慌。”
“是她太吵了啦,我隻是和葛貝洛斯(注冥界的三頭犬)一起玩,她就尖叫得好象天塌了,我一時心煩……不過我有處理乾淨。”
“我知道,我是要你收斂點。正確的為人處世迪爾穆特會教你,給我好好學著。你要殺人見血,以後有的是機會。”
依路珂稚嫩的唇勾起單純的弧度,開心而沒心沒肺,是孩童的天真和暴戾。
“遵命。”
隨手將鎮魂杯放在桌上,席恩想了想,還是決定見識一下那個所謂很強大的靈魂。做好準備後,他揭開無形的封條。
“貝姬!”饒是冷靜如席恩,也愕然了一瞬,詫異地看著出現在麵前的故人。
“迪安,果然是你。”貝爾妲浮在魔法陣上方,神色複雜地注視他。他們曾並肩作戰,一起打敗了兩頭古代龍——也就是迪爾穆特的父母,席恩當時用的是無名法師迪安的假身份。(見番外《冰冷之炎,灼熱之冰》)
黑發青年鎮定下來,微微笑了,沒有溫度的微笑“是誰釋放了你?啊,我知道了,暗黑神——貝姬,說實話,我倒是沒想關你這麼久。”
“你和肖恩的過節不止你說的‘有點’吧?”
席恩沒有回答,伸出手,輕輕撫摩她的臉頰,總是冰冷的銀瞳浮現出難言的情感。
柔軟而溫暖,貝爾妲驚訝地發現他碰得到她。
“你……”席恩欲言又止,頓了一會兒,他垂下手,眼中的光消失,嘴角的笑意也冷卻下來,“依路珂真是給了我一個不錯的禮物。”忽略他語中的惡意,貝爾妲直直看進他眼底“你叫我貝姬,為什麼?你到底是什麼人?”
依然沒有回答,席恩一揮手,將她關回鎮魂杯。
摩挲著杯沿,細細掠過每一條線條花紋,席恩神思不屬地凝視杯裡閃耀的靈魂之光,靜坐了良久。
他永遠不會告訴她,她是他的初戀。
他在她的笑容裡沉醉,她的笑容卻自始至終不是給他。
※※※
在璃陽城待了三天,楊陽就出發上路。
米亞古要塞還是老樣子,一派和平熱鬨的景象,但空氣中明顯有股緊繃的味道。看來被某統治者熏陶得神經大條的居民也知道了這次事態不妙,從攝政王的死感受到逐漸逼近的嚴酷戰爭。
最顯眼的痕跡,是來時的路上一車車運往前線的糧食,以及其他諸如武器、藥品和生活用具的軍需輜重,還有大批從東西兩個門湧進城的雇傭兵。中西兩城的邊境已經開放,靠近南城的緩衝地帶也雲集了大量的戰士。
對這樣的情況,感到高興鼓舞的中城百姓極少,絕大多數都是厭惡排斥,打心底不安。他們對自己說這是不得已的舉措,相信殿下,他不是真心和這幫野蠻殘忍的強盜合作,隻是利用他們而已。
他們的憂慮並不為過,那些來自西城的傭兵確實粗魯不文,好勇鬥狠,很多渣滓也跟著混進來。楊陽一路上就碰上兩起打家劫舍的事件,足足六批覬覦史列蘭美貌的流寇。
“我要跟維烈談談!”狠狠踢了焦屍一腳,黑發少女壓抑的語氣充斥著罕見的怒意,“叫他拿點威嚴出來!”
這樣子成何體統,沒等敵人打過來他們先自家鬨翻了!
“楊陽不氣。”天籟般的嗓音有效地撫平了她的憤怒和擔憂,調勻呼吸,楊陽拍拍身旁純真的神祗“乖,下次全部由我來,他們不值得你動手。”
“我沒殺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