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星曆元年,黃金時代。
三亞元星係第二行星艾斯羅威亞正式宣布成立星際聯邦,開始漫長的征途。此刻,已有近三十個星球建立起有序的人類社會,利用豐沛的資源創造出繁榮的文明。平麵宇宙的發現和空間跳躍航行法使外太空旅行變為可能,同時也埋下政治分裂的隱憂。
星曆44年,德奧星係和歐斯麥肯星係相繼發現,後者就是黑鐵時代歐斯麥肯帝國的前身。
同年四月,開發計劃開始。至今為止,艾斯羅威亞尚未發現其他智慧生物,潛藏著豐富可能性的諸多行星都是一片死寂。
星曆158年,移民行動大致完成,政治中樞由三亞元星係移至歐斯麥肯星係的第五行星香格裡拉,並著手於星際艦隊的組建。
星曆333年,德奧星係宣布脫離聯邦,改星曆為麥農(新)曆。
同年七月,交涉無效,戰爭爆發。
星曆345年,受戰爭影響,周圍星域的開發計劃被迫停止,科學技術被大量用於武裝、諜偵和破壞,連原本中立的艾斯羅威亞本星也不可避免被卷入。
星曆558年,漫長的戰爭結束。聯邦慘勝,麥農政府全體成員自殺。德奧星係總共十八個有人行星化為焦土,經濟損失無法估量。勝者的情形也不相上下,人口銳減,資源枯竭,黃金時代進入尾聲。
星曆601年,吸取教訓的星際聯邦集合所有的科學家,改造衛星提倫,植入主腦,將艾斯羅威亞六千多年的智慧結晶一一輸進,並用了最尖端的軍事技術防衛,後世稱為[不沉之星]計劃,也是黃金時代最後、最偉大的成就。
同年九月,聯邦政府遭恐怖份子襲擊,包括附近居民在內總共三千八百人當場身亡,黃金時代正式落幕。
之後,是白銀時代、青銅時代、以及黑鐵時代……
星曆2043年帝國曆452年邊境行星格倫威茲——
淅淅瀝瀝的雨模糊了視界,也模糊了石碑上的字,打著傘的年輕人一襲黑衣,頸項微垂,傘沿下可見鼻尖到下頜的部分,很年輕,線條清俊。
“基連,是基連賽普路斯嗎?”
一個蒼老的聲音突然響起。青年抬起頭,露出秀長的眼。眸光清冷,空寂深幽,像淹沒了月色的星光,也像是沉澱了萬物的夜空,有著看透一切的冰銳,也有著海納百川的悠遠,冷靜而睿智。
穿著白色裙裝的老婦人失神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慌忙自我介紹“你大概不認識我吧,我是你父親的朋友。你和他寄給我的照片一模一樣,不,是更出色。”
基連揚起唇角,露出天籟般清澈華麗的笑容,仿佛一件最完美的工藝品。
“瑪利亞娜魏絲小姐。”
他的音質,不高亢,也不低沉,溫潤如玉石,和煦如暖陽,令人感到無比舒暢。瑪利亞娜又呆了呆“你、你認識我啊?”
“父親所有的朋友我都認識。”基連取出口袋裡的手套戴上,和她相握,整個過程說不出的優雅,以至於瑪利亞娜忽略了他的失禮。對上她驟然醒悟的目光,他又笑了“對不起,我有潔癖。”
“我明白,你是學生物的。”瑪利亞娜理解一笑,神情友好而親近,“我聽說了,你被推薦進入香格裡拉的最高學府深造,還在綜合測試中得了滿分,真是了不起的成就,簡直讓我們這個偏僻的小行星一夜成名。”
“哪裡,都是因為父親教得好。”
“嗯,你的父親是位優秀的科學家,母親也是。”瑪利亞娜看向墓碑,眼裡浮起哀傷,“可惜,他們看不到你的成就了……天哪!為什麼會發生那樣的悲劇?”說著,她情不自禁地用手絹擦拭奪眶而出的淚水,低聲啜泣。
相比她的激動,基連的反應就顯得平靜而漠然,隻是眼底閃過一道冷光。
“不用哭,瑪利亞娜小姐,遲早有一天,我會讓全宇宙的異能者成為正常人的奴隸,和能源儲存庫。”
走出墓園時,雨停了。
搭乘老舊的公車回家,基連惋惜浪費的三分零六秒。邊境行星就這點不好,連自動懸浮車也沒有。
雖然他瞄準帝國人民心目中的“樂園”作為新家,也不是為了節省時間或物質享受。而且他真正的目標,是距離香格裡拉最近的那顆不沉之星。
提倫。
穿過未經修飾的草坪,基連不意外地看到一輛迎接的專用禮車。和司機打了聲招呼,他走進家門。客廳裡空蕩蕩的,顯然已經收拾乾淨,行李也寄出了。兩鬢斑白的管家接過雨傘和基連脫下的外套,畢恭畢敬地朝他行禮“您回來了,少爺。”
“小姐呢?”解下束發的帶子,讓一頭黑發自然披散,基連隨口一問。管家猶豫道“小姐她……還在房間裡。”
墨黑的瞳眸幾不可察地一沉“出來過沒?”
“沒有,飯也不肯吃。”
一瞬間,基連真想把這個妹妹丟下不管算了,反正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等於零,從小就被分開教養,彼此甚至連麵都沒見過。但是想到過世的父母,他又妥協了,一邊在心裡歎氣一邊走向樓上的臥室。
輸入密碼,門自動打開,封閉空間特有的陳腐氣息直撲麵門。基連微微皺眉,突然感到頭蓋骨內側疼得厲害,像有人拿榔頭在敲。這種症狀,以前好像有過,可是怎麼想也想不起來。
笑話!他可是iq200,過目不忘的天才,竟然會有想不起來的事?一定是某個裝置引起的生理現象。
房裡有什麼動了,寬敞的絲綢寢床上,隆起一個小小的包。錦被裡探出一張稚嫩的小臉,清麗的五官漾著欣喜之情,然而下一刻,那雙黑曜石似的眸子驚恐地睜大,伴隨著顫抖的聲線“你…你不是基連哥哥。”
“我是基連,你的哥哥。”摸到電燈開關,按下,基連關上門,依舊是一臉華麗清澈的笑,“除非你不是基西莉亞。”語畢,朝她走來。
黑發少女倒抽一口涼氣,用被子將自己裹得死緊,這個本能的警戒反應隻持續了不到半秒,就放鬆下來。仿佛察覺了什麼,晶瑩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基連哥哥……為什麼……”
怎麼又哭了?基連不解地看著她,學習和實驗他可以立刻解出答案,但是麵對女人的眼淚,他隻有一個個問號。
“太過分了、太過分了……”喃喃著含糊不清的囈語,基西莉亞泣不成聲。看到她這個模樣,不知為何,基連心裡有點不舒服,像是曾經在書上看過的名詞——心疼,太陽穴也再次抽痛起來。
“頭很疼嗎?”幾乎在同時,基西莉亞抬起頭,嘴角的笑意隱含悲哀,“頭,很疼吧。”
“你知道?”基連疑惑地審視她。
“看表情就知道了。”更多的滄桑滲入笑容,基西莉亞伸出手。仿佛受到催眠,基連彎下腰,任由她撫摸疼痛的地方。
“好些了嗎?”
“……嗯。”真是個按摩高手。基連下意識地拋去懷疑,禮尚往來地梳理她睡亂的黑色秀發,隔著手套,“準備一下,我們要去帝都。”
基西莉亞漫應,握著他的手,把那個礙眼的白色手套脫下。
“你——”基連心下不悅,卻沒有意料中的嫌惡。基西莉亞緊緊握住他的手腕,像要掐斷一樣用力,半晌,眼淚再次決堤,這一次,還包含了絕望的哽咽。
“基連哥哥。”她的語氣淒切,“我們不會再分開對不對?”
再?微小的困惑淹沒在陌生的情潮下,基連試著擁抱她,笨拙地拍打她纖細的背部。懷裡的少女手長足長,優雅宛如天鵝,依偎著他哭泣顫抖的樣子卻讓人想起受驚的小鳥。
前所未有的溫暖充滿身心,模糊的畫麵閃過腦海,懷念而真摯的低語不受控製地從唇間逸出。
“基西莉亞,我的寶貝。”
這個年代,社會生活的質量達到頂峰,文化道德卻跌入穀底。人們拋棄了應當遵循的價值觀,不是沉迷於種種刺激的享受,就是逃避到宗教的搖籃裡。提倡“無欲無求,回歸自然”,“舍棄自身,天人合一”等等亂七八糟的宣傳充斥每個行星的大街小巷。
最顯著的特征就是歐斯麥肯帝國本身,政治格局倒退回人們固守在一個星球的時代。當初星際聯邦的最後一任議長塞歐斯加冕稱帝時,不是沒引起有識之士的鄙夷唾罵,但更多的是厭倦了黨派之爭、金錢舞弊、軍閥割據、本質又好逸惡勞的人們高呼萬歲的狂熱擁戴。而塞歐斯也確實靠鐵拳和血腥鎮壓打出一片天下,奠定了歐斯麥肯王室的穩固基業。如今能稱得上敵人的,隻有在邊境活動的“流星旗軍”。連近年十分紅火,曾殺死數千科學家的異能者,也隻能算恐怖分子,而非有序的謀反組織。
改變這一切,成為無形中的導火線的,是以最高分考進香格裡拉第一學府聖布萊因,iq200的天才學生基連賽普路斯。
雖然名義上是學生,基連已經有三個博士學位,幾十個學術上的特等獎項,大名響徹宇內,隻是故意不考上去而已。他需要謙虛的名聲,好為進入中央鋪路。而香格裡拉的反應也如他所料,通過網絡發來堆積如山的邀請函,差點塞爆了他的硬碟。最後他選了唯一一張入學通知,也就是聖布萊因學府的信件。
熱鬨的宇宙港裡,基連擁著基西莉亞走出專用的客船,身後跟著管家克羅爾。一個須發皆白的老者和助手模樣的年輕人立刻迎上前,招呼道“賽普路斯,你可真準時。”
“教授。”基連掛著招牌微笑行禮,態度無比恭敬。基西莉亞也怯生生地點了點頭,又縮回他的臂彎裡。助手朝她投以驚豔的目光,老者則是好奇地打量“這位就是小姐了吧,長得真可愛,不像愛麗絲,倒是很像你。”
基連微微一笑“我們是不太像父親和母親,據說是比較像祖母。”基西莉亞一顫,低下頭不說話。
“嗬嗬,這孩子很害羞呢。”
“事實上,是有點怕生。”基連早就注意到基西莉亞對陌生人的排斥恐懼和由此衍生出的過分依賴。不過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妹妹的接觸與其他人不同,很溫暖,很寧靜。但是,他也不允許自己表現出超過限度的關心,當下隻空出一隻手摟住她,遊刃有餘地同父親的朋友打著官腔,走出宇宙港。
基西莉亞一路緊挨著他,壓抑著生理上的不適。對她這樣精神感應係的超能力者而言,最難受的莫過於身處人多的公共場所,無數感情和思波彙聚成洶湧的波濤,拍擊著她毫無防備的軀體。唯一的支柱,隻有她身旁的基連。
他的思路清晰,意誌堅定,心如明鏡,沒有一絲堪稱乾擾的情緒,就像最精密的人形電腦,化作最堅硬的守護牆,幫她抵擋四麵八方的攻擊。
然而,這同時也說明了,她的哥哥有多麼不正常。基西莉亞暗暗苦笑,隨即用力抱緊兄長的胳膊沒關係,她會保護他,不再讓他受苦。
察覺妹妹的小動作,基連瞥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遲疑了一下,笑道“對不起,我打個電話。”
“請。”對方當然大方地應允。
在終端手環上輸入指令,和宇宙港的電腦聯網,很快就有服務人員送來禮盒。
“這是?”基西莉亞眨巴黑眸。教授師徒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那是剔透如水晶,予人清涼感的音質。
“穿上吧,寶貝。”基連裹著手套的長指點在她額上,“我們馬上要去新家,你應該打扮得漂亮點。”因為走得匆忙,基西莉亞完全沒時間梳妝,穿的是他小時侯的白襯衫和牛仔褲,一頭黑亮的秀發也隻是簡單地紮起。
“嗯。”清晰地感到兄長的善意,基西莉亞綻開欣喜的笑靨。
換得差不多時,她突然聽見一陣奇異的響動,回頭一看,啊地叫出聲。隻見牆角的雜物後麵鑽出一個小身影,拉開通氣管的蓋子,正要往裡頭爬。
“對不起。”對方轉過頭,是個和她年齡相仿的少年,半長不短的黑發亂糟糟的,衣衫襤褸,就像小叫花子,滿是汙跡的臉卻仍可看出原本的清秀端正,一雙紫眸更是美得驚人,“我不是故意的。”紅著臉說完,他手忙腳亂地爬進通氣管。
“等等!”剛剛還叫得不大聲,這次基西莉亞是全力呼喚,因為她感覺到,這個少年身上有著和她相同的特質!
“基西莉亞!”幾乎在同時,基連奔進來,一手扣著光束槍,見她無恙,鬆了口長氣,“發生了什麼事?”
“哥…基連哥哥。”基西莉亞立刻改變主意,悄悄遠離通道,佯裝若無其事,“沒事,我看到一隻老鼠,嚇了一跳。”
“老鼠?”基連眼光一閃,收起銀色的愛槍,沒有告訴妹妹,以樂園為名的帝都決不可能有半隻野老鼠,也不打算拆穿她的謊言,屋裡的蛛絲馬跡足夠他推算出真相。
“膽小鬼。”微笑著走近她,整理她微亂的發絲,“真漂亮,女孩子果然應該穿裙子。”
雖然驚魂未定,基西莉亞還是為他的讚美笑開懷。
離開更衣室,正好撞上一隊匆忙經過,全副武裝的士兵,秩序地分散到人群中,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麼。基西莉亞麵露擔憂,情不自禁地抓緊兄長的衣服;基連的表情絲毫未變,墨黑的瞳更為幽深,掩蓋了心底湧動的殺意。
藍衣橙帽,是專門獵捕感應係超能力者的[人傀]部隊……哼,原以為真的是隻小老鼠,沒想到是隻會放電的大害蟲。
基連笑得如沐春風,隻有基西莉亞感到其中散發的陰冷,打了個寒戰。
儘管逃吧,彆被逮到。因為,所有的異能者,都是我的獵物。
寬敞的自動懸浮車裡,基連左耳進右耳出地聽著長者口沫橫飛的介紹,不時捧上兩句讓他更加興致高昂,還技巧地擋掉同輩居心不良的搭訕,一心多用地擺弄手提電腦。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鍵盤上流暢地擊打,就像鋼琴家一般靈巧而悅目,令坐在他身旁的基西莉亞看得入迷,而忽略了屏幕。
《來看看,喜歡嗎?》將一邊耳機塞到她耳朵裡,基連笑問,嘴巴卻沒有張開。這種天線可以連接思維,傳達簡單的心語。基西莉亞沒有告訴他即使不靠天線,她也能“聽到”他願意讓她聽到的話,順從地看向屏幕,詫異地睜大眼(這是什麼?像是建築圖。)
《沒錯,我們未來新家的立體圖。》基連讓她看內部構造。基西莉亞更納悶了(哥哥,學校不是給你宿舍了嗎?)
《那種地方,我怎麼可能待一輩子。》基連掛著精致華美的笑,眼裡卻閃動著耀眼的光芒,《基西莉亞,我會讓你過得比皇女更富有,和你分享這世間的一切,除了一樣東西。》
基西莉亞震驚至極,險些衝口而出(你到底想乾什麼?基連哥哥!)
我想乾什麼?基連自問。這個問題很早以前就有答案,融入骨血和靈魂,占據了全部的心神,以至於不去刻意挖掘,根本不會浮現。
——我想要……知道一切。
隱藏得太深太深的想法,沒有傳入基西莉亞耳中。
《我想進入不沉之星,所以首先要得到俗世最高的榮耀。》基連微笑著輕拍妹妹蒼白的小臉,安撫她緊張的情緒,《好奇心是人類的天性,也是進步的階梯,求知更是科學家的本能之一,這個願望並不驚世駭俗,對不?》基西莉亞長舒一口氣,漸漸冷靜下來(那你會很辛苦的,哥哥。)
《放心,你哥哥我可不是普通人,絕對會讓世人大吃一驚。》第一次,基連慣戴的麵具破裂,裸露出一絲名為“自負”的真實情感。
他才華洋溢,野心勃勃,將自己的人生計劃得無比完美,也自信有能力達成所有的目標。而事實上,如果沒有身畔的人,他的確就成功了,隻差一步,最後的一步。
拿回耳塞,把連接模式切換成音樂模式,基連漫不經心地聽著流行歌曲,一手支頰凝視窗外,視線始終不離透明的大氣層外,那顆銀色的無機質球體,清冷的眼神交織著迷離的憧憬。
基西莉亞默默看著他,神色不定。兄長的誌向太偉大,還隻有十二歲的她無法理解,也由衷地擔心。但是此時此刻,她不可自拔地受到吸引。年輕的臉龐自信、堅定,仿佛沒有任何事可以打倒他;悠閒的姿態卻如蓄勢的黑鷹,隨時會振翅而起,翱翔九天。
正式定居香格裡拉的第二天,基連收到王宮的邀請函。
皇帝單獨會見一個學生是史無前例的事,可見基連的名聲是多麼響亮,前途又是多麼光明——至少多數人都是這麼想。但是基連本人心知肚明事情決非如此簡單。
他很早以前就通過各種渠道搜集政治方麵的情報,對歐斯麥肯王室的情況可以說了若指掌。當今皇帝麥爾哈特五世育有二女一子,小兒子還在繈褓裡。他是個酷愛新鮮,性喜享樂的帝王,不過尚未踏出一個最高權利者應該遵循的範圍,也堪稱精明能乾,最大的缺點是多疑和喜怒無常。他不信神,卻表現得像個最虔誠的信徒,對和王室關係密切的真理教禮遇有加。興建“七塔”,供奉神物,私下卻恨不得把所有貪得無饜的聖職者丟進宇宙黑洞,剪除這塊毒瘤。而這,是基連最大的契機。
至於他的兩個女兒……
微微一笑,年輕的科學家整了整銀黑色的大衣,走進風格仿古的宮殿,對兩旁令人驚歎的豪奢擺設看也不看一眼——這不過是些早該扔進曆史塵埃裡的東西。
吸引他視線的是垂幕後的王者,和站在台階下的兩個女性,都不超過十六歲。左邊的少女火紅卷發翠綠眼眸,眉眼上挑神色倨傲,身穿黑色絲絨長裙,散發出誘人的性感味道,偏又混合了一股壓迫感,讓人不敢接近。
靠左的少女金發垂地,顏色略淺的綠眸羞澀地半垂,慈眉善目,配上粉藍色的淑女裙,更像一頭被馴服的小鹿般溫順柔和,標準適合養在深閨裡的賢妻人選。
兩人都是絕代佳人,長大後必定傾城傾國。基連對美色沒什麼興趣,引起他注意的,是紅發少女眼中的火焰,以及金發少女渾身流動的不安定感。
看來都不是簡單貨色呐。一邊迅速思量,他一邊彎腰行禮“基連賽普路斯參見陛下,蒂亞娜殿下,姬艾露殿下。”
溫潤如玉的嗓音予人舒適的感官享受,金發少女——二公主姬艾露不由得抬眼,一如想象地看到一個謙謙君子。然而下一刻,她全身劇震,心弦戰栗。他的眼,透出的是一股刀鋒般的犀利,水平切過她的靈魂,像要一寸一寸剖析她的精神世界,挖開她的心細細研究。那樣不帶一絲人氣,冷徹如冰的視線。
而長公主蒂亞娜和麥爾哈特五世感受到的,是另一種震撼。在這個整形已成風氣的年代,眼前的青年容姿隻能算中等,卻有一雙比夜空的寒星更明亮的眼睛,清澈空靈,落儘塵世浮華;又像是冰封的火焰,熊熊燃燒著某種未知的東西,不是,不是感情,他的眼裡沒有感情,漠然反射著看到的一切,宛如兩麵平板的鏡子。
清淺的笑意點綴在眉梢眼角,卻磨滅不了骨子裡翻出的傲氣。這股傲氣不同於世人常有的膚淺脾性,是無形的魄力,堅定的執著,強烈的意誌,銳利的知性。
卓而不凡,仿佛為他量身打造的名詞。
“基連卿,為何不跪?”年過不惑,外表看來才三十出頭的帝王笑問,眼裡浮起玩味。由於醫學的發達,人們的壽命已經延長到兩百歲左右,外表的保養更是不在話下。
“回陛下,基連隻是您的臣民,並非臣子,不應用‘卿’稱呼。”黑發青年提醒,態度不卑不亢,“科學家一不拜神,二不拜人,隻對真理低頭。陛下威儀天成,也不需這些俗禮襯托。”
“嗬嗬……”麥爾哈特五世發出愉快的笑聲,久久不絕。姬艾露驚訝地張開櫻桃小嘴;蒂亞娜沒有表現得這麼明顯,壓抑地抿唇。
“好個膽大的小子。”銳利的光芒一閃而過,“基連賽普路斯,你言下之意,是認為神不代表真理?那你將教義置於何處?”基連適時肅容垂眸,以表對他的敬畏,語聲卻依然平靜,帶著金屬的質感“神是否存在我不知道,但我的確認為真理隻能從知識中獲得,而非神諭的饋贈。”
“好,好。”
聽到頭頂響起的大笑,基連明白他賭贏了,接下來就是一步一步,實現他的計劃。
神算什麼!他在心裡冷笑虛無縹緲的東西。偏偏還有那麼多愚昧的人信它。追求心靈的寄托是吧,那他就從根本上改變這個腐朽沉悶的社會,重現[黃金時代]的輝煌!就算有人執迷不悟,他也有得是手段叫他們墮落到物質層麵上去!汙染聖旗,吸乾聖職者的血,推倒象征神權的七塔!
沉浸於計算的青年沒有察覺,兩位皇女投向他的異樣目光。
“基連先生,請留步。”
身後傳來怯生生的纖細嗓音,基連轉過頭,意外地看到姬艾露放下小跑時提著的裙擺,緊張地扭絞手指。
“有何貴乾,殿下?”行了個標準的紳士禮,他推測她出現的理由。
“你…你……”囁嚅了一會兒,姬艾露鼓起勇氣問道,“你在大堂上說的話,是真的嗎?”
“真也好,假也好,都由陛下說了算。”基連避開正麵回答,約莫估出她的來意,綻開精工雕琢的笑,“殿下真正想問的不是這個吧。”姬艾露乖巧的嬌靨露出瞬間的狼狽,隨即被羞怯的笑意取代“那個…是這樣的,我聽過您很多有趣的發明,一直希望見到您這位偉大的科學家,和您私下聊聊這方麵的話題,比如……”
基連無心聽她言不由衷地瞎扯,笑容轉沉,眼神也冷凝起來。
姬艾露敏銳地感到他的變化,不由自主地倒退一步,咽了口唾沫“為什麼這樣看我?”
“嗬。”流水般清澈的笑聲逸出譏誚的唇,化作鋼針刺穿姬艾露完美的偽裝,心跳頓時失速,她承受不住地哆嗦“基連賽普路斯,我以禮待你,你也要謹守帝國人民應有的本分。”
這種視線……太失禮了。像要把她活生生地撕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外到內都無所循形。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這麼看她,也沒有人敢。她應該憤怒的,可是……可是……
“壞心眼的小姑娘。”基連逼近她,更無禮地點在她的胸口,“你這樣害死幾個人了,嗯?裝作乖寶寶,騙人家降低警戒心,對你死心塌地,再翻臉讓他身敗名裂——遊戲很好玩是吧?當心玩火。壓力不是這麼個發泄法,還是,你渴望自毀?”
姬艾露馮歐斯麥肯,完美的偽裝者,以耍弄人為樂的女瘋子,抑鬱症患者。這是他分析完相關資料,得出來的結論,果然沒錯。
嘖,又一個精神不平衡的可憐蟲,這時代怎麼都這種人?毫無憫意地俯視那張泫然欲泣,再沒了高貴風範,溫柔氣質的絕美容顏,基連隻是感歎未來的辛苦。
“你……無禮!”一把推開他,姬艾露忘了淑女的禮節,轉身狂奔,滑下清淚的臉龐泛著不自然的紅暈。
希望藥沒下得太重。目送她的背影,聰明絕頂的野心家也隻能祈禱。他沒算到姬艾露會來招惹他——他明明不是她喜歡的類型啊!
“厲害。”清脆的掌聲響起,為基連有些低落的心情蒙上更濃重的鬱黑,“除了我和父王,你是第一個看破姬艾露真麵目的人。”
“蒂亞娜殿下。”立刻調整好狀態,基連轉向倚著牆,姿態宛如鳳凰的長公主。
“為何不行禮?”蒂亞娜似笑非笑,翠綠的丹鳳眼媚然勾引。基連回以再君子不過的微笑“您不希望我行禮。”
“嗬嗬,我真懷疑你有讀心術。”蒂亞娜嬌笑,卻見對方臉色微變,萬分詫異,“怎麼了?”
“殿下。”基連一字一字道,“任何質疑我是異能者的言語,對我都是莫大的侮辱。”
“哦,我很抱歉。”蒂亞娜的道歉因為過多的算計而失去誠意,她本來就不是溫柔善良的女孩,相反,極為工於心計。基連也了解這一點,很快收起情緒波動“殿下隻是專程來看妹妹的笑話嗎?”
蒂亞娜眼底閃過陰冷的快意,沒有逃過黑眸的捕捉。
“基連賽普路斯,我們合作吧。”
“殿下何出此言?”
“彆裝蒜了,你我都是聰明人。”第一皇女風情萬種地撩了撩披肩的火紅卷發,“必要時,我還可以成為你的賢內助,一起改變這個國家。”
基連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太快了。這個時機點,太快了。
他不是沒想過借助裙帶關係,但這是麥爾哈特五世利用完他,萌生殺意時的下下策。畢竟,娶妻當娶賢,和兩個羅刹女朝夕相處絕對不是件愉快的事。
其實,並非基連淺慮,而是他低估了自己的魅力。一對姐妹花已為他情竇初開,他還在反省哪裡表現太過,哪句話不妥當,未來的計劃又要做哪些變更等等。
“對於殿下的青睞,基連不勝惶恐。”黑發青年低頭掩飾表情,同時思考對策,“不過,言之過早,基連事業未成,殿下也尚未起步。”紅發少女眼中爆出熾熱的火花,那是混合了怒氣的征服欲。
當基連抬起頭,她又換上原先的嬌媚微笑,一絲痕跡也沒留下。說到演技,她並不亞於姬艾露。
“也好,我也想先看看你的本事。”
走出幾步,蒂亞娜拋下一句令基連深感不悅的宣言,“剛剛我之所以不希望你行禮,是因為時機未到。等我坐上那個位子的時候,我要你跪在我腳下,向我發誓永遠效忠。”
就憑你?自尊被挫傷的青年險些壓抑不住冷笑的衝動。調息片刻,他的心自動恢複靜若止水的狀態,昂然離去,帶著一貫的清冷神情。
三個方向,三岔路,卻在未來彙聚,交織出充滿愛恨情仇的糾葛。
回到家,基連讓管家克羅爾脫下自己的外套,習慣性地解下束發的帶子。
“哥哥!”
圍著小狗圍裙的基西莉亞立刻從廚房跑出來,撲進他懷裡,帶來青草般清新怡人的氣息,“你回來了!”
“基西莉亞……”之前沒感覺到的淡淡疲倦湧上心頭,基連情不自禁地緊緊抱住她。基西莉亞臉上浮起了然,加重手勁“辛苦你了,基連哥哥。”
“沒事,一切順利。”鬆開手,基連重新豎起心之屏障,撫摩妹妹柔嫩的臉頰,“今天過得好嗎,寶貝?”基西莉亞垂眸掩蓋眼裡的失落,笑道“很好,我把家裡打掃了一下,克羅爾也幫了我很大的忙。”
“真是的,這種事交給清潔車就行了。”基連皺眉不苟同。基西莉亞再次綻放璀璨的笑靨,“我想親手布置我們的房間嘛,待會兒我帶你去看。”基連無奈一歎“你啊,彆把我的房間弄成少女的閨房。”
“才不會咧。”嬌嗔地白了他一眼,基西莉亞牽起兄長的手,“來,基連哥哥,我做了晚飯,很豐盛喲,還有你最喜歡吃的香芒布丁。明天你就要上學了,要吃得飽飽的,才有力氣應付那些壞蛋教授的刁難。”
基連任由妹妹牽著自己走向廚房,嘴角是自己也未曾察覺的溫柔笑意。
星曆2044年,帝國曆453年,基連賽普路斯修完所有學分,完成本該長達三年的學業。
同年六月,領取全額獎學金,被學校挽留,成為最年輕的教授。
同年七月,再次被皇帝麥爾哈特五世召見,得到科技大臣和軍事大臣的賞識,拜入前者門下。
同年十一月,以邊境行星巴修爾為源頭,爆發大規模瘟疫。不到一個星期,死亡人數就突破百萬,並通過不明渠道向外界擴散,震動帝國,人人自危。
同年十二月,交通封鎖無效,其他行星也出現相同的病例,隔離措施正式啟動。真理教團對此束手無策。
次年一月,由學生聯盟發起的救援活動開始。聖布萊因學府打頭,成立研究小組,前往最危險的巴修爾星,提取病菌,治療當地人。基連賽普路斯是第一批自願參加的成員之一,也是唯一隨行的教授。
次年二月,付出可觀的犧牲,研究小組終於製作出抗體,為病人注射,並火速將疫苗發往其他星球。
被後世稱為[黑色旋風]的不明熱病得到控製,範圍日益縮小。基連賽普路斯的大名響徹帝國,被無數人當作救世主膜拜。
次年三月,基連勸說當地人重建燒毀的神殿——他現在還不想和真理教團杠上。
在劫後餘生的心理下,人們紛紛舍棄了教義,積極參與衛生講座,傳播科普知識,遭到瘟疫襲擊的幾個行星反響尤其熱烈。
次年四月,研究小組回到帝都香格裡拉,接受皇帝麥爾哈特五世的嘉獎。功勞最大的基連拒絕了為官的邀請,分文不取地把獎金捐給慈善基金會,留下謙虛慈心的美名,飄然而去。
利用傑出的頭腦,基連用秘密抄股得來的資金,鑽法律空子,成立了第一家基因公司。
可愛的寵物,馴服的機器人,美麗的自養植物,功能齊全的組裝家具,時尚透氣的纖維服飾,不可思議的行星礦物……一新鮮的衝擊接踵而來,主導了流行方向,完全引開人們對宗教的關注。
科學的春天來臨了……
星曆2046年帝國曆455年聖布萊因學府——
一如往常穿著做工考究的銀黑色大衣,長長的黑發在腦後紮成一束,提著薄而輕的手提電腦,基連緩緩走在光滑的合金地板上,對四周投來的愛慕目光毫無知覺。
這三年,“基連賽普路斯”的名字風靡了全帝國懷春少女的心,聖布萊因學府也不例外。即使他和兩位皇女的誹聞已經編到第兩百四十八個版本,一顆顆芳心反而被競爭意識燃燒得更加熾熱。
唯一的遺憾是,這樣這樣完美的他,有個不登大雅之堂的稱號——
運動白癡。
基連的運動神經很爛,非常爛,走在大平地上都會動不動摔跤。幸好他的電腦耐摔,不然光買手提電腦就要破產。
本來嘛,如今科技高度發達,這種小事應該能夠輕鬆解決。雖然因為青銅時代是毀在生化人手上,法律明令規定不得借消滅遺傳病之類的理由改組基因序列,但稍微修正一下,使更強健還是允許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基連極為排斥這方麵的手術,連全身檢查也接受不了。
就在少女們扼腕時,那邊的某人又一腳打滑,朝前栽倒。
“教授!”一個女生眼尖,險險扶住他,“你沒事吧?”
“啊…謝謝。”基連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摔得鼻青臉腫的滋味可不好,哪怕有迅速痊愈的噴霧劑。正要站穩,另一隻手托在他的腋下“美麗的小姐,這個笨手笨腳的家夥就交給我吧。你嬌嫩的柔荑可扶不動他。”
“法西爾。”
來人是個笑容玩世不恭的俊逸青年,白金色的微曲短發,神采飛揚的綠眸。
“噢,基連,我親愛的老朋友,難得回來一趟,不跟我打聲招呼,就要窩進你那個肮臟的實驗室嗎?”明知友人有嚴重的潔癖,法西爾還故意勾著他的肩膀,親昵地在他耳朵旁邊吐氣。
基連麵不改色地推開他,順便擠出一張豬八戒臉讓周圍的女生噴笑。反正戴著手套,不怕。
“胡說八道,我的實驗室乾淨得很。”
“那是你妹妹的功勞。”撥了撥弄亂的發絲,法西爾懊惱地咋舌,“你竟敢破壞我完美無暇的俊臉。”
“你才不許打我妹妹的主意。”拋下警告,基連向麵露失望的女生們揮揮手,邁開大步。法西爾竊笑著追上,勾肩搭背,繼續調侃。
這一次,基連沒有推開。
“還是這麼肮臟啊,的氣息撲鼻而來。”
一踏進打掃得片塵不染,各項設備堪稱尖端的實驗室,法西爾就大呼小叫,動作誇張地拍打身體。心知肚明他指的是什麼,基連不予搭理,坐在辦公桌後,好整以暇地打開手提電腦,連接天線,擺出閉目養神的姿態。
“你在乾什麼,老友?”才不相信他在休息或睡覺,法西爾問,自己倒了杯茶。
“編動畫劇。”
哐啷!茶杯落地,摔成碎片。法西爾本人更是當場石化,張大嘴合不攏來。基連一動不動地道“待會兒自己掃。”
“喂,基連,我沒聽錯吧?”法西爾回過神,揚聲道,“你說你在編動畫?那種小孩子看的動畫?就算你開竅了,也不該把興趣放在這玩意兒上麵。”基連輕笑“我才沒轉性。”
“好吧,好吧,那你是編了什麼劇情?外星大魔王侵略帝國,散播致死病菌,然後征服全人類?”
“不,是熱愛和平與自由的人類攜手擊敗邪惡的宇宙海盜,守護美好的家園。”
“……老友,我建議你去做個檢查,你的智商似乎有明顯的下降。”法西爾扶著頭,快昏倒了。
“哈哈哈!”基連睜開眼,發出清朗的笑聲,他隻有在真正開懷時,才會笑得這麼歡暢,“法西爾,法西爾,我的老朋友,你沒有神經衰弱吧?”
“你這臭小子!”法西爾以肘扣住他的脖子,揉亂他束起的發。
“喂喂,彆鬨了。”一邊咳嗽,基連一邊舉手投降。法西爾開恩鬆手“說吧。”基連把耳機塞回耳朵,閉上眼睛,一心兩用地道“隻有這種愚蠢的劇情才能紅火,吊起人們的熱情——是時候掃除那幫叫流星旗軍的小賊,開發邊境了。”
這次是往軍界發展嗎?法西爾默默注視他,原本笑意盎然的眸沉冷下來。
“有什麼話就直說吧,法西爾。”
“基連……”饒是法西爾生性膽大,也猶豫了好半晌才擠出聲音,“你是不是…在幫軍事大臣研究毀滅性的武器?”基連張開雙眼,唇角微揚,勾起一個冷酷的弧度“聽到風聲了啊,也對,你本來就是包打聽。”
“基連!”
“法西爾,你知道我不能拒絕的。”基連無動於衷地指出。法西爾一窒,垂下肩膀“是,你不能拒絕,也不能退出,所以這件事不能怪你,可是……”
“可是你懷疑我是正中下懷。”基連十指交叉托住下頷,笑了,不再是帶著透明感的真心笑靨,而是薄冷如冰刀的淺笑,“法西爾,我的老朋友,你實在不夠聰明。”
法西爾苦笑“是,我是比不上你聰明,但我至少知道‘人性’兩個字怎麼寫。”他的視線落在友人的手上,骨感迷人,指節修長,這是雙優雅美麗的手。然而,上麵沾了多少人命?多少鮮血?
“人性?”基連嗤鼻,輕蔑之意濃得滿室皆聞,“相信我,老友,我比你更了解人性。這個詞和正義一樣,隻有權利者和多數人支持才是成立的。”
“我現在跟你討論的不是定義問題,是你本身的良心!”
“好吧,我承認我沒有良心。”基連聳聳肩,一派無所謂。
“你還真坦白。”法西爾撫額歎息,平日輕鬆的笑臉被嚴肅取代,“巴修爾星的病原體,是你釋放的?”基連眼中笑意一閃“你不是都認定了嗎?”
這……這種喪心病狂的行為,他居然可以做得出,還不以為愧!法西爾像看陌生人般瞪著這個交往了三年的好友,久久說不出話。一時間,房裡隻有鍵盤敲打的聲響。
基連並沒有殺人滅口的念頭,因為這些話說出去也沒人信,而且他相信法西爾不會背叛他,即使他不會站在他這邊。
心裡有點酸澀,像是失落,也像是不舍。基連刻意忽略這股波動,把精神集中在屏幕上。
“抱歉,基連,我無法讚同你的理念。”
手指停頓了半秒,基連哦了一聲,表情平靜到近乎平板“我不意外,你應該很快就會離開了吧?”法西爾露出複雜的微笑“是啊,沒辦法,這裡不適合我這樣單純樸實的人。”基連重重一哼“你單純?你樸實?鰻魚都會在天上飛了。”
“哈哈哈……”法西爾捧腹大笑,凝重的氣氛為之緩和。但是,兩人都清楚,破裂的友情是不可能修複了。
“我會在邊境買塊地,和蕾奧娜拉一起搬過去——對了,你還沒見過我的女朋友吧,她……”
“我見過。”基連打斷,黑眸射出淩厲的光芒,“法西爾,給你個忠告,不要再和那個女人交往了。”法西爾一震,脫口道“怎麼回事?”
“她是異能者。”
“我知道,但她也不是,她的異能早沒了。蕾娜是[封印實驗]的幸存者。”
“哼哼。”基連克製不住沸騰的殺意,扭曲了笑容,“異能者,到死都是異能者。”法西爾毫不退縮地直視他“基連,你要殺蕾娜,除非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續了約莫半分鐘,雙方僵持不下。最後,被基連的斥罵打破“重色輕友的家夥,滾吧!”
“嗬嗬,是。”法西爾恢複玩世不恭的神情,揮手告彆,走向大門,來到玄關時,停下腳步,“基連,看在朋友一場,我最後勸你一句‘收手吧,不然,你總有一天會後悔。’”
嘩!關閉的自動門隔絕了回音,也切斷了三年的友誼。
“後悔?”低低的笑聲逸出唇,基連拂開耳畔的散發,按鍵調出天花板的星際圖,優雅地靠向椅墊,執著的視線堅定如初。
他決不會後悔。早在很久以前,他就決心把一切奉獻給那顆不沉之星。
次年二月,財務大臣之子,政經雙博士法西爾和妻子蕾奧娜拉被卷入政治糾紛,潛逃後加入流星旗軍,正式反叛王室。後育有一子,名為弗雷德柯賽特。
帝國曆455年帝都香格裡拉貝爾什克大街——
“那個女孩是誰?”
身穿珍珠色洋裝的女性放下高腳酒杯,手指窗外。在她所指的方向,兩人正沿著街道漫步。其中一個是黑發黑瞳的清雅青年,笑容溫馨柔和,猶如早春大地初開的鮮嫩綠葉;米色圍巾和漆黑的大衣將他修長的身段襯得更加飄逸瀟灑;他低頭和同伴絮語,眼神溫暖一如夜色。而他身旁的女伴隻有十四、五歲,五官清麗俏皮,一襲束繩蓬蓬裙,緊挨著他的模樣仿佛全心依賴母鳥的小鳥。他們之間的深厚感情,任何明眼人都一目了然。
“基西莉亞賽普路斯,他的妹妹。”
坐在她對麵的男子低聲回答。女性眼中的寒冰融化了少許“親生的?”
“是,同父同母。”
滿意頷首。即使這個道德淪喪的年代,近親還是會遭人非議,何況名聲如日中天的基連。
原來你也會有這樣的表情。凝視青年發自心底的溫和笑靨,再回憶他對自己的冷淡態度,第一皇女蒂亞娜馮歐斯麥肯情不自禁地握緊杯子,隨即若有所思地一笑,一口喝乾鮮紅的酒液。
基連賽普路斯,我一定會得到你。
“哥哥,我們真的要進這家店?”
看著眼前格調高雅的餐廳,基西莉亞遲疑地拉扯兄長的袖子。基連笑著點點她的腦門“傻丫頭,你哥哥可沒有窮得連這種店也吃不起。”事實上,說他是腰纏萬貫的富翁也不為過,隻是基西莉亞不知道而已。
“唔~~~可是一定好貴的。”
“哎哎,我的小管家,難得一次吃不垮我們的。”基連語氣轉柔,“這三年,我們總是聚少離多,家裡也都是你在打理,我想請你一頓豐盛的大餐好好慰勞你。”基西莉亞回以更為柔和的笑容,摩挲他的手臂,高級的絲絨布料帶來舒適的感受“沒關係,隻要哥哥你平安就好。”
基連心裡流淌著濃濃的親情,環住她纖細的肩膀“進去吧,再待在這裡要著涼了。”
“嗯!”
“歡迎,基連先生。”衣著筆挺的侍者恭敬地招呼。用人而不是機器人做招待,可見這家店的檔次。跟著他前往雅座期間,基西莉亞偷偷問兄長“你來過?”
“跟姬艾露殿下來過幾次……基西莉亞,你不要笑得這麼詭異。”
“嘿嘿嘿。”黑發少女掩嘴發出壞心的笑聲,眼神促狹,“哥哥,你不乖喲。”
“我是迫於無奈。”基連臉上寫著“不情願”三個大字,先扶妹妹入座,再坐在她身邊,接過菜單。點了喜歡吃的菜肴和甜點,基西莉亞繼續先前的話題“哥哥,你比較喜歡姬艾露殿下呢,還是蒂亞娜殿下?”
“一個都不喜歡!”基連斬釘截鐵——他都快被煩死了!
“嗯……可是她們都對你一往情深耶。”
“她們喜歡我是她們的事,我沒有責任一定要回應。”基連無情地道。基西莉亞微微蹙眉“那你要跟她們說清楚啊。”
“基西莉亞,你不明白,這件事不能等閒處理。畢竟她們是君我是臣,不過——”基連微微一笑,“這種關係持續不了多久了。”基西莉亞眉心的陰影更深,正要詢問,基連拍拍她的頭,溫暖的觸感立刻撫平了她內心的不安“彆談這些掃興的話題了,嗯?”
“好。”基西莉亞順從點頭,綻開欣喜的笑容,“哥哥,你沒戴手套耶。”
“你不喜歡我在你麵前戴,不是嗎?”基連的歎息有著縱容。
“我是不喜歡你把人當病菌隔離啦。哥哥,不是我說你,你真的應該改改潔癖了。不然,我會永遠沒有大嫂。”
基連正想說你是一輩子不可能有大嫂,聽到喧嘩聲,有人跑進餐廳,隨著砰砰兩聲槍響,一人倒地,店裡一片驚呼。
“彆動!”暴徒拉過一個人質用槍抵住,大聲宣布,“我是異能者,不想死就給我乖乖坐著!”話音剛落,牆上的警鈴全部無火自爆,嚇得眾人又是一陣尖叫,不敢動彈分毫。
基西莉亞抱住頭,縮在兄長懷裡瑟瑟發抖。她之所以這樣不是出於恐懼,而是因為暴徒的情緒傳入她腦中悲傷、憤怒、迷惘……像針刺一樣生疼。基連一手環住她,一手緩緩探入衣內,眼神越來越煞冷。
“媽的!又不是我自己願意當異能者的!為什麼要抓我?”暴徒歇斯底裡地叫道,用槍托打人質的頭泄憤,敲第二下時,一道銀白的光束貫穿了他的腦袋。
光束槍的發射無聲無息,基連射擊的動作也毫無多餘,流暢而優雅,宛如斷罪者。
“報警。”把通訊器丟給還沒回過神的侍者,黑發青年觀察四周確定沒有同黨後,摟著妹妹溫言勸慰,“沒事了,基西莉亞。來,寶貝,抬一抬頭,不怕。”
外界的刺激突然中斷,疼痛卻沒有消失,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基西莉亞冷汗涔涔地抬首,一眼就看到地上的屍體,驚惶地瞪大眼,整個身體縮成一團“基連哥哥,你殺了他?”聲音乾澀,絕望如黑色的潮水包圍住她。
天哪!天哪!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們。”以為妹妹隻是嚇壞了,基連好聲好氣地開導,隨即輕鬆調笑,“放心,異能者沒有人權,你哥哥不會被抓去坐牢。”基西莉亞狠狠瞪視他,語氣是沉痛,是震驚,是懊悔,更是憤怒“沒有人權,你就可以殺他?”
“基西莉亞,他是異能者,擾亂社會治安的恐怖份子,你沒看到他剛剛殺了一個人?”基連也有點不快了。
“可是——”不該由你……
“夠了!”基連提高嗓門,第一次對摯愛的妹妹疾言厲色,“基西莉亞,你是不是忘了父親和母親就是異能者殺的?”基西莉亞無言以對,垂下的臉蛋爬滿清淚。
事到如今,她要怎麼對他說,那對科學家夫妻並不是他們的父母,而是殺死他們親生父母,把他們抓去實驗的罪魁禍首?
那兩個惡魔還剝奪了他的記憶,封印了他的異能,將他改造成這樣冷血的劊子手。
[基連,你的名字代表星辰,基西莉亞是黎明。你這個晚上出生的哥哥,要好好照顧早晨出生的妹妹哦。]
[嗯。]
言猶在耳,物是人非。幸福的家庭、慈祥的長輩、和平的生活……在一夕間破滅。曾經溫柔的少年,站到仇人一邊,迫害身為異能者的同伴。
“哥哥……哥哥……”我要拿你怎麼辦才好?
抱著唯一僅剩的親人,基西莉亞泣不成聲。
好好一頓飯泡湯,消氣後,基連很是內疚,應付完警察和記者,一路上都抱著妹妹柔聲嗬哄,盯著她吃完外賣,親自送進臥室,蓋上被子。
“基西莉亞,晚上是哥哥不好,不該對你大吼,你不要生氣了好不好?”
溫暖的桔色燈光下,基連清俊的臉龐有一絲不安,仿佛害怕被拋棄的孩子。基西莉亞立刻握緊他的手“我沒有生氣。”她是心疼,迷惘——不知如何是好。
基連鬆了口長氣,恢複往常的笑容,習慣性地親吻她的前額“乖,早點睡,做個好夢,那些可怕的事就全忘了。”
“嗯。”忘了……她是想忘記。
關掉開關,基連走出臥室,留下基西莉亞獨自對著黑暗發呆,感覺自己和兄長的未來也像這麼黑,看不到出口,看不到希望。
爸爸,媽媽,我該怎麼辦?繼續瞞著哥哥,還是把真相告訴他?
……不,不行,萬一哥哥承受不住呢?她隻有他一個親人了,決不能失去他!可是其他異能者……
兩難的抉擇,對於才十五歲的她,太過沉重。想著想著,基西莉亞忍不住再次落淚,用被子抱住頭,閉上眼試圖逃進夢境的懷抱,漸漸覺得身子輕盈起來。這種狀態她很熟悉,是精神感應係超能力者特有的異能[神遊]。就是將意識剝離出去,和外界相融。感覺像飛翔,也像是被母親和哥哥抱在懷裡,所以她很喜歡。
但是,今天有點不對,她的靈魂好象被一股力量拉過去。就在基西莉亞心下著慌,想要掙紮的時候,銀色的光芒擴散開來。
她身處宇宙之中。
星光燦爛,無遠弗昔。在這個美得令人屏息的空間,有個人和她遙遙相望。
“你……”兩人同時出聲,驚訝之情也如出一轍。基西莉亞認出他的容貌,淩亂的黑發,晶瑩的紫眸,纖細的輪廓,正是曾經偷看她換衣服,在宇宙港有一麵之緣的少年。
“是你!”對方也想起當日的情景,臉上浮起紅暈,隨即被喜悅取代,“你也是異能者?”
“嗯。”基西莉亞的高興不亞於他,基連並不是感應係的超能力者,而傍晚那個人……屬於她不想回憶的部分,嚴格算來是她第一次遇見和自己有相似能力的同伴,“我叫基西莉亞,你呢?”
“優,優希亞。”
“你的名字好可愛!”基西莉亞真心讚揚。優卻歎了口老大的氣“我是覺得太像女生啦,長相也是——該死的!我做了那麼多粗活,為什麼還是長不出半塊肌肉!”基西莉亞嚇了一跳。優刹時警醒,訕訕地道“對…對不起。”
“沒關係。”基西莉亞包容地笑道,更讓優自慚形穢。
我這個笨蛋!居然在她麵前表現得這麼失禮!一邊在心裡羅列粗言穢語,少年一邊恨不得給自己一拳。眼前的少女是如此惹人憐愛,大大的眼睛宛如小鹿般純真;五官清麗柔和;絲綢的睡衣,優雅的舉止一看就知道出身教養良好的家庭,和他這種小混混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