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他淺淺地睡著,兩手環抱著膝蓋,全身蜷成一團。而包裹住他,讓他可以用這個姿勢睡著的是一個透明的罩子,靜靜地懸浮在無垠的虛空中。
突然,罩子劇烈震動了一下,他立刻睜開眼,鑲嵌著金色橄欖形瞳仁的黑眸劃過銳利的弧光,反射性地加強結界,然後放鬆下來,打了個哈欠,準備繼續睡。
“暮,出來!”
清亮的聲音震動鼓膜,他迷迷糊糊望去,隻見一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小男孩站在罩子外麵,凶悍地盯著他。
“……晨?”打量了一會兒,他遲疑地喚道。晨又是一腳踹在罩子上,罵道“廢話!出來,懶蟲!”
暮聽話地撤去防護罩,輕巧落地。換作其他六個分身這樣命令,他不會理會,但是眼前這個例外。晨自認是真正的“巴哈姆斯”,而他們全是他分裂出去的人格,所以非常重視自己的權威,如果對方不服從,不打到兩敗俱傷決不罷休,他可不想做這種無謂之爭。
見他乖乖出來,晨頓時消火,稍稍緩和語氣“成天就是躲在罩子裡頭,你是龍還是烏龜?”
都不是。他在心裡回答我是怪物,你也是。
“今後不許躲在罩子裡!”
那很麻煩啊。暮暗歎,實在厭倦了和自己沒日沒夜地爭鬥。
以為他答應了,晨更加得意,氣勢洶洶地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你知道嗎?”
“不知道。”
雖然兩人的發色、眼睛、長相和身材都如出一轍,神態卻截然不同。晨尖銳暴躁,暮平和遲緩,仿佛什麼也不放在心上。
“是你的時段!”晨用手指指著他的鼻子,“趕快出去!晚了彆說我們搶你的時間!”
“……”暮驚愕地眨眨眼,奇怪對方怎麼會提醒自己,他們不是巴不得一直占據身體嗎?
……原來如此。
仰望麵前巍峨如山的龐大身軀,暮恍然大悟。
如甲胃般的純黑色鱗片,在月下泛出冰冷的金屬光澤,有著銳利棱角的巨大翅膀不耐煩地扇動,帶起陣陣腥風,長長的頸項是一種黑得發紫的顏色,高高昂起的頭上,一隻頎長的尖角直指天空,細長的雙眼射出嗜血的光芒。
這是他的父親,把他變成這樣的罪魁禍首,黑龍王拉克拉羅斯。
“商量好了沒?誰上?”黑龍王噴出一口氣,腳下的土地頓時腐蝕出一個個氣泡。
“是我,父親。”雖然被陷害,暮還是一副沒感覺的模樣。拉克拉羅斯危險地眯起眼,認出這個有著獨特氣質的兒子“暮?”
“是的。”
這孩子很奇怪。拉克拉羅斯有些疑惑,仔細端詳。其他兒子麵對他時,都是躍躍欲試中帶著掩不住的恐懼,惟獨他,眼神始終平靜到淡漠,不曾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膽怯,但他分明是最弱的。
算了,這不重要。拉克拉羅斯甩甩頭,懶洋洋地擺出攻擊態勢一切以實力說話。
視野一片猩紅,耳邊隻能聽見劇烈的喘息聲,依稀夾雜著母親壓抑的啜泣和同族的竊語,暮傷痕累累地趴在地上,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被打得吐出來。
“太差勁了,連晨的一半都比不上。”拉克拉羅斯失望地俯視他,毫不留情地將他踢了個跟頭,“你需要更多的鍛煉,提倫王國的邊境有一頭雙角獅鷲,你去把它的角拔下來。”
暮咳嗽著,擠出微弱的“是”。因為他敗了,敗者必須服從勝者,這是自出生拉克拉羅斯就教會他的道理。
奧斯曼帝國和提倫王國的交界有一大片古老而幽暗的森林,傳說有魔物棲息,除了不怕死的冒險者,幾乎沒有人敢踏進林子深處。
渥爾就是這樣一個不怕死的家夥,但是他發誓,如果知道經過這個森林會發生什麼事,他絕對會改道!
……這是什麼?
聞到一股濃稠的血腥味,藝高人膽大的冒險家難掩好奇地翻開草叢,看到一隻奇怪的動物。
之所以說它奇怪,是因為它居然有八個頭!渥爾也算見多識廣,卻從來沒看過也沒聽過這樣的生物。
不過渥爾確定它無害,這小東西傷得非常重,隻剩半口氣在那裡喘,新舊傷痕交錯在黑色的表皮上,血肉都往外翻,看得出是銳利的爪子造成的傷口。
“你還活著嗎?”用樹枝捅捅它,這是野外必要的戒心。
小怪物動了動,睜開一雙黑如夜色的眼眸。
橄欖形的瞳孔!渥爾驚訝地瞪大眼,就他記憶所及,這是隻有龍才有的特征。
下一秒,更令他吃驚的事發生了黑色的小龍慢慢褪去異樣的形態,露出人的外形。一頭輕軟的過耳短發,雖然臉上沾滿了血跡和塵土,還是可以看出秀美的輪廓,貼身的黑衣勾勒出柔韌優美的線條,稚氣的五官頂多隻有人類的八、九歲大。
他懷裡抱著一顆蛋形的藍寶石,散發出瑰麗的藍光,旁邊還有兩根染血的長角。瞥眼間,渥爾低呼“雙角獅鷲的角!?”
“給你。”暮跳起來背靠樹,將一隻角踢給他,握著另一隻警戒。直覺告訴他眼前的人類很強,希望他拿了一個就滿足了,不然,他也隻好拚命。
“嗄?”渥爾一怔,隨即會意地擺手,“放心放心,我沒有惡意,嗯……你需要治療嗎?”說著,他綻開友好的笑容。不管是不是龍,既然能和人勾通,當然用語言進行交涉。
暮目露困惑,像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呆了半晌才道“哦,這點傷馬上就會好。”
“是嗎?當龍可真方便——等等,你是龍嗎?”
“我是……”
一陣細微的啼哭聲打斷了他的後半句話。
兩人麵麵相覷,然後一齊看向聲源,原來是暮臂彎裡的“寶石”迸出裂痕,片片剝落。從不規則的破洞中,探出一張人類嬰兒的臉。
“這是什麼!?”渥爾好奇心發作,湊近細看。
“……不是寶石?”暮是失落。殺死雙角獅鷲後,他在它的洞窟裡找到這顆亮晶晶的卵,龍類本能發作,順手牽羊。
嬰兒張開宛如青金石的碧瞳,正好對上麵前的人類男子。
“媽媽……”
渥爾一坐在了地上。
為什麼我會碰上這麼荒唐的事?
某個不幸榮升為母親的青年無奈地翻找包裹,無論如何,飯還是要吃的,何況他身邊多了兩張嘴巴。
帳篷、睡袋、支架、鋁鍋、湯勺、酒瓶……
旅人的守護星——南十字星高懸頭頂,閃爍著明亮的光輝。枝繁葉茂的大樹下,夜風拂過溫暖的篝火,沸騰的湯鍋不停地冒著熱氣,散發出濃鬱的食物香味,葡萄酒在鋁瓶中蕩漾著,發出汩汩的輕響。
“嗯嗯,這才是人生。”喝了口濃湯,渥爾滿意地揚起唇角。
“媽媽!媽媽!”清脆的叫聲打破了他的好心情,有著幼獅的身軀、雛鷹的翅膀、和女嬰般可愛臉蛋的小家夥圍著他轉悠。渥爾用趕蒼蠅的手勢道“去去,纏你爸爸去。”
想到就切齒,糾正了好幾次,這頭小魔獸全當成耳邊風。雖然稱謂不是重點,但他一個大男人被叫成媽媽,實在丟臉啊!
年幼的父親無辜地嚼著烤好的野味,他還在思索為什麼寶石會變成蛋,蛋又為什麼叫他爸爸。
“話說回來,她應該不是獅鷲吧,到底是什麼?”
“斯芬克司。”手裡的肉被“女兒”咬掉一大口,暮也不動怒,平板地敘述,“我們都叫斯芬克司,遠古的獅鷲就長這樣,父親說它們的血統稀薄了,越來越弱。”
“哦,是返祖現象啊。”渥爾摸了摸下頜,滿臉好奇地問道,“那你也是嗎?”暮頓了一下,搖搖頭“我不是,我是後天的。”
後天?渥爾不解,看出他不願深談,識趣的不追問,換了個話題“你怎麼會獨自跑來這裡殺…咳,魔獸?我以前從沒聽說這個森林有龍。”
“父親的任務。”
成年的雙角獅鷲可不是一頭幼龍能對付的,這父親未免太欠考慮了。渥爾暗暗皺眉,不過彆人的家務事,他也管不著。
“媽媽,我還要再吃!”小斯芬克司大聲道。渥爾白了她一眼“你這小東西,吃得太凶了。”訓歸訓,還是幫她烤肉,連帶暮的份。
“不行,你必須自己捕獵。”暮抬眼,冷冷地注視她,“剛剛給你的肉,夠你有力氣獵食了。”小魔獸眨巴眼睛,怏怏應了聲,朝密林裡飛去。
“哎哎,小龍!”渥爾一把撈住斯芬克司,“她還小呢,犯不著這麼小就叫她狩獵。你也是,你爸爸絕對在壓榨童工,是不當的教育。”
生平頭一次聽人否定父親,暮愣住了。
小斯芬克司瞅著母親“我不用去?”渥爾放棄地撫摸它褐黃色的毛發“是是,吃飽就去睡吧。”
“哇~~~媽媽真好!”小小的頭拱著他的胸膛,繼續幸福地大塊朵頤,“等斯芬克司獵到肉就報答你!”
“你能改口叫我爸爸就是報答了。”
“晚安媽媽。”
“……晚安。”
吃飽喝足的小家夥甩甩尾巴,飛向樹梢。渥爾在後麵欲哭無淚地歎氣。
“她這樣成不了強者。”暮抬頭看著打起瞌睡的斯芬克司。渥爾奇道“為什麼一定要成為強者?她有這個意願再說吧?”
暮再次愣了愣,從小被灌輸一定要成為龍族的最強者,他從沒思考過為什麼。
“……我不知道。”
渥爾凝視他洗乾淨的小臉,覺得這孩子十分耐人尋味,眯著眼笑了,“我叫渥利克,小名渥爾,你就叫我渥爾好了,你呢?”
“暮。”不自覺地告知真名,黑龍的化身第一次正眼打量眼前的人。他分不出人類的長相,隻能從一些特征辨認亂糟糟的金發,淺綠如貓眼石的雙眼,笑起來的感覺也像頭大貓。
“相逢即是有緣,多吃點多吃點。”渥爾熱情地招呼,瞄了眼趴在樹枝上的斯芬克司,“小東西也要取個名字,你取還我取?”
“我們不是她的爸爸媽媽。”
“但是她叫我們爸爸媽媽。”
“……你要養她?”
“啊,沒辦法,是野獸也罷了,會講話又這麼可愛,簡直像個人,拋棄會有罪惡感啊,我良心雖然不多但還是有點。”渥爾無奈地攤開手。暮也沉默了“那我該怎麼做?”
“沒事的話就一起走吧,單親家庭對幼兒的教育不好。”渥爾笑著邀請。暮想了想,拉克拉羅斯並沒有規定時限,他自己也不太想回去,就點了點頭,接過烤肉吃起來。
邊陲小鎮馬塞,由於靠近魔物出沒的黑葉森林而顯得人煙凋零,隻有幾百口人,鎮民主要靠采集草藥和伐木為生。
因為安然無恙地走出森林,頭頂還趴著一隻魔寵,身後跟著一頭小龍,渥爾在酒館得到了英雄式的款待,但摻水的劣質麥酒實在讓他高興不起來。
“拉瑞亞不要喝這個白白的東西!”
“這可是特地為你叫的。”
渥爾不明白剛出生的嬰兒怎麼不用哺乳,最大的問題是拉瑞亞不吃,這杯牛奶給誰喝?
暮用手指沾了點嘗嘗味道,然後就開始津津有味地喝起來。
“哦哦。”渥爾眯起的綠眸盛滿了意外的笑意真是個乖孩子啊,和他那個惡名昭彰的老爸完全不同。
雙黑,是黑龍王一脈的象征。就像銀龍王是銀發銀眸,血龍王是紅發紅瞳。
黑龍王拉克拉羅斯凶殘暴虐,隻能推測他是基因突變生出這樣的兒子。
三首龍,銀龍王父子就和他們的鱗片一樣純潔無暇,依舊以美名為世人所稱道。當代血龍王凱爾塞亞特則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大色魔,被他染指的龍無數,所以至今不確定他唯一的兒子紮姆卡特究竟是從哪頭母龍的肚子裡竄出來的。(注龍族沒有雜種,無論父母是否同族,生下的孩子必定繼承其中一方的血統)
拉瑞亞冷不防抱起渥爾的酒杯,被一把抄回“不許喝!你還未成年!”
“嗯~~~不嘛,我要喝媽媽的酒。”
聽到這席對話,老板和客人不約而同地把驚詫的視線集中在渥爾身上,心想這個英俊的男子竟然是女扮男裝!?
唉,我的一世英名……感到這些目光,渥爾在心裡歎氣。
“這東西辣辣的,不好喝。”暮照舊試喝了一下。拉瑞亞於是打消了壞主意。
這段小插曲很快被遺忘,酒館裡恢複了交頭接耳的熱鬨氣氛。
“喂,聽說沒?奧斯曼帝國的皇帝又逃家了。”
“什麼!又逃走了?第幾次了啊?真同情那裡的人。”
“最可憐的是大祭司,據說這次真的抓狂了,在通緝榜上懸賞五萬金幣,死了的還加一成,擺明了要皇帝受不了追殺,自己乖乖回去。”
“渥爾?”暮清楚地看見一滴汗從同伴的頭上滑落下來,直覺地問道,“你認識那個皇帝?”
“啊哈哈,神交而已。”渥爾笑得心驚肉跳,慌忙粉飾,“暮,還要不要牛奶?我再幫你叫一杯?”
“嗯。”
“媽媽在心虛。”拉瑞亞咕噥,敏銳地看穿渥爾的異樣。
朱莉雅那丫頭,我不過是出來散散心,至於這麼狠嗎?渥爾喝著淡酒,很鬱卒。
黑暗曆,繼魔導曆之後的混亂年代。上個紀元末期的一場魔法風暴引起世界性的大災變,法師的地位一落千丈。眾神好不容易將氣候調節如初,陷入沉睡。他們的信徒在各地巡禮,鼓舞人們重建家園。當大大小小的國家終於出現在廢墟上,一個陌生的種族——魔族,又來了。
這群力量強大的神秘生物肆意殺戮,掀起腥風血雨,放養恐怖的魔獸,各種土生土長的怪物也不明原因地大量繁殖,剛剛建立的政權全部崩塌,艾斯嘉大陸因此進入曠日持久的戰亂。如今一晃百年過去,局勢還沒穩定下來。
時而分裂,時而合並。地方誌的製作者之間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海浪般的國境線,潮汐般的領土”,以形容國土疆界變換之快。
建國和滅國的消息常有耳聞,民眾早已麻痹,新近崛起的奧斯曼帝國、唯蘭聯邦和蒙卡羅自治領都不能吸引他們的注意,最多也是談論這些國家還能支撐多少時間。但是身為參與者的渥爾明白在這樣的背景下白手起家有多麼不容易,他也不是不珍惜成果,隻是……
山道上,渥爾拿著一份參考價值有限的地圖,研究接下來的逃家路線。
“嗯嗯,再過去是尼曼,往東是利比斯——以我個人的意見,還是利比斯比較合胃口,美麗的非林堡啊。”
“尼曼?利比斯?”暮對地理一竅不通。
“簡而言之,一個是老古板,一個是浪漫狂。在尼曼你偷一個麵包就要被砍斷手臂,捆起來扔到大街上;而利比斯人即使要被吊死,也會和劊子手討論繩索是不是打得足夠漂亮。”
“好奇怪。”
“可不是。”渥爾莞爾,浮起感興趣的神情,“龍族又是怎麼樣的呢,暮?有沒有我們五花八門?”
“服從。”暮不假思索地道,“所有的龍都必須服從王,戰鬥是我們的生命。”渥爾咋了咋舌“聽起來好單一。”暮頓了頓,道“黑龍族是這樣,其他族我不清楚。凱爾塞亞特陛下好象就很懂得享樂,父親因此特彆痛恨他,無法接受他那個樣子還能屢屢打贏他。”
“這個就是天賦吧。”
“是的,所以他千挑萬選選中了我的母親,她的家族保有最濃厚的古代龍血統,然後把我拆成八個人格,從精神和兩方麵提升我的力量。”
比這更聳人聽聞的事渥爾也不是沒聽過,但他還是沉默了好一會兒。
“龍族的王也會把自己的子女當成工具啊……”
“人類也是?”暮聽出言下之意。渥爾拍拍後腦勺,有點無奈地笑了“這個嘛,如果自身足夠強大的話,就能儘量避免這種情況吧。至少我就不想讓拉瑞亞去和親,也幸好沒人會要她。”
“為什麼沒人要拉瑞亞!?”
小斯芬克司氣呼呼地從林子裡飛出來,前爪還抓著一條肥美的白魚,“本來想給媽媽半條,現在不給了!”
“啊啊,彆生氣。”渥爾安撫地摸摸她的小腦袋,接過白魚掂了掂斤兩,“好大一條,我的小公主真是天生的勇士。”拉瑞亞驕傲地揚起頭“那當然!”
暮開口想說什麼,被渥爾眼明手快地按住“哎呀呀,拉瑞亞隻要能養活自己就行了,沒必要去挑戰那些比她強大的對手。就算碰到強敵,她長了翅膀,還可以逃嘛。”
“我不會逃!”拉瑞亞氣得用爪子抓渥爾的皮甲和鬥篷。暮動了動唇,渥爾蹲下傾聽“逃跑,是恥辱。”
“……我寧願活著品嘗恥辱的滋味,也不要自我陶醉地去死。”
“和父親說的不同。”
“那你想聽誰的?”渥爾用他獨特的笑容問,“第一次見麵時,你就懂得避開不必要的戰鬥,可見是比較親近我的哦。”暮沒說話,隻是深深注視他。
大手卷起羊皮地圖,輕敲他的額頭“好了,吃飯吧,嘗嘗拉瑞亞為我們抓的魚。”
吃著香噴噴的烤魚,暮有些不知所措。
渥爾看著他的眼神很溫暖,就像母親一樣,可是母親總帶著一絲怯懦和歉然,渥爾卻是自信的、從容的、不經意地流露出對自我的肯定和未來的展望。
暮隱約知道這就是留住他的原因,龍對自己的心情總是很敏感,也絕對遵循自己的心意。
但是內心深處,他不得不害怕,晨他們沒有他的軟弱,會怎麼對待渥爾和拉瑞亞?
在渥爾的印象裡,暮一直是個乖巧的孩子,不是沒有主見,隻是溫和而安靜。這安靜不同於沉悶,是怡人的,仿佛空氣一般的存在。你不會注意他,但你知道他在那裡,成為一種最舒適貼心的陪伴。
這天他才見識到,看似無害的小龍也有著淩厲的一麵。
“唔唔唔……”
“拉瑞亞,回來!”
亂世,賊寇漫山遍野,才踏進山林的第二天,他們就遇到一批。
拉瑞亞勇敢地咬住一個盜匪持刀的手,看得渥爾心驚膽戰。這群不開眼的小賊他隻需要幾秒鐘就搞定,但是如果他的女兒被作為人質,事情就大條了。
盜匪哇哇痛呼著甩手,小家夥也真的勇猛,咬斷了他的手骨。然而在她鬆開利齒以前,另一個盜匪已瞄準她的後腦勺揮下斧頭。
渥爾握著寬刃劍往前衝,暮的動作比他更快。
大斧劃出圓形的軌跡彈開,白皙的小手毫無停滯地穿出盜匪的後背,帶出的臟器和鮮血連成一線。
幾乎在同時,刺目的血液與模糊的碎肉紛紛揚揚地灑落,伴隨著致命而無聲的步伐,隻有最後一具屍體來得及發出一聲嘶啞的慘叫。
回過神以後,隻見一地狼藉。
暮甩乾手上的血肉,眼神平靜無瀾,就像剛才的殺戮對他而言不過是每天的例行公事,沒有激起一絲一毫的情緒波動。
“爸爸好厲害!”拉瑞亞激動地繞著暮不停地轉圈,隨即轉向還在發呆的渥爾,誠實地評價,“媽媽就有點遜。”
“唉唉。”渥爾苦笑,還劍入鞘,“的確啊,有暮在,我是無用武之地。不過在鬨市裡,你可不能殺得這樣血淋淋的,會嚇壞人。”
“我控製不住。”暮望著他,實話實說,“隻是擺出攻擊態勢還好,一旦釋放出殺氣,我會無意識地攻擊周圍所有動的生物,直到把他們統統殺死。”
“哇——幸好媽媽和拉瑞亞都沒動!”
“這樣啊……”渥爾沉吟道,“那我教你劍法好了,你的戾氣需要收斂一下。”
“……你們都不怕嗎?”暮驚訝地眨眨眼。渥爾啼笑皆非“有什麼好怕的啊,拉瑞亞有翅膀好逃,我可不至於連你三招也接不下,這段時間足夠把你叫回魂了。”
暮不覺露出淡淡的笑意。
兩天的教授,讓渥爾親眼見識到世上有天才的存在。
四天的練習,讓渥爾深刻體會到人類和龍族先天的體能差異。
隻是六天,暮就超越了他苦練二十多年才達到的成就。固然主要是靠力氣,技巧也確實過關了。
說沒有嫉妒是騙人的,但為出生這種東西不平實在沒意義,渥爾很快調適好自己,揉揉天才學生的發梢,宣布他正式出師。
一星期後,他們來到了利比斯公國的非林堡。正值春夏交替的季節,這座被譽為青藍之都的美麗都市,開滿了姹紫嫣紅的繁花,一如奢華到糜爛的市容。
殘酷的環境裡,人們格外容易醉生夢死,利比斯就是把這種精神發揮得最徹底的地方。渥爾並不讚成逃避現實的心態,卻非常喜歡這裡自由開放的氣氛。
彆稱[傭兵之城]的非林堡,也是他出生的家鄉。
因為北臨達爾邦內海,這是一座繁華的海港城市,伸展向西方唯蘭聯邦的部分是廣闊而肥沃的平原,東麵則是盜匪橫行、臭名昭著的阿卡茲林地。
曆史悠久的大街上,舉目可見身材纖細、披著各色披風的精靈;來自北方凍土高地、不修邊幅的野蠻人;戴著鐵盔、胡須蓬亂的矮人和活躍於原野、對任何事物都滿懷好奇心的半身人。陳列的貨物從本地的時鮮水果,東部的手工藝品,西部的兵器馬匹到北方的毛織品和酒,琳琅滿目,無奇不有。
拉瑞亞第一次看到這麼多人,有點怕生地藏在渥爾的鬥篷裡,不時好奇地探頭探腦。而暮更無法適應這樣摩肩接踵的氛圍,繃緊的反射神經使他疲憊不堪,好幾次差點忍不住出手。注意到他的異常,渥爾擔憂地牽起他的手,最後乾脆撩起鬥篷包住他,低聲道“很累嗎?前麵有家我朋友開的酒店,去休息一會兒吧?”
“嗯。”安心的氣息傳來,暮稍稍鬆了口氣,朝他點點頭。
[紫衣麗人]是一家麵向冒險家和傭兵的酒店,它最出名的不是美味的料理和自釀的醇酒,而是一個美麗的老板娘。有著一頭豐潤的淡紫色秀發和銀藍色眼眸,自稱寡婦的潘多拉。
店裡的環境很不錯,半圓形的大廳以簡潔的色彩裝飾,看起來明亮寬敞。門打開時,一個草原地精正在桌子上跳著滑稽的舞曲,周圍的客人發出種種刺耳的噪音,為他助興叫好。瞥見進來的兩男一女,他不可思議地瞪大眼“哦,天哪,我看見誰了?渥爾!”
“我也很吃驚。”金發青年淺綠如貓眼石的瞳孔閃著促狹的光,“霍普,你還在廚房幫傭?潘多拉的店沒被你毀掉真是奇跡,這些年又毒死多少客人?”
“什麼話!”霍普氣鼓鼓地跳下桌,蹦到他麵前做叉腰狀,“你小子嘴巴還是這麼毒,一會兒給你的菜全部翻雙倍!”
“沒關係,潘多拉會算我免費。”
“不,我會計在朱莉雅帳上。”美豔的老板娘在吧台後顛倒眾生地一笑。渥爾頓時打了個哆嗦“噢,不要!她會殺了我!”霍普綻開得意的笑臉。
他們三人拌嘴期間,其他客人都靜默下來,一臉好奇和崇敬。在非林堡無人不知渥利克菲爾賽納,他是傭兵界的傳奇;也無人不知他和潘多拉的關係,他們是多年的好友。紫衣麗人生意如此紅火就有這個因素。
這位年輕的皇帝生得英俊挺拔,蒙塵的金發、陳舊的皮甲都無法遮蓋他萬人之上的氣度,沒有二十來歲青年的輕浮,怡然自得的神情散發出難描難述的迷人風采。
隻是……
從他帽子裡飛出來的小魔獸,和他身旁的黑發男孩是什麼來路?
近距離目睹暮特征明顯的黑眸,霍普倒抽一口涼氣,“渥爾,我不知道你養了龍!”此言一出,酒杯掉落和餐具碰撞的聲響接連響起。
“他是我的小朋友。”瞪了友人一眼,渥爾彎下腰,關懷地打量同伴,“臉色很差啊,要不要喝杯熱牛奶,然後去睡一覺?”
“嗯。”暮點點頭,他也是這樣打算。
“我給他熬碗熱湯吧。”潘多拉一眼就喜歡上這個白淨可愛的孩子,“你還是喝[冰虹]?那位小淑女呢?”
“我和媽媽一樣!”拉瑞亞對“淑女”的稱呼很滿意,朝潘多拉展露出親近的笑容。
“媽媽?”潘多拉直覺地看向暮,至少他還長得比較秀氣。拉瑞亞撲向掩麵歎息的渥爾“媽媽是他啦!”
“……”
“彆這麼看我,我沒有被哪個邪惡的巫師變成女人,不信今晚我就和霍普一起去對麵的鈴蘭館。”渥爾拎起拉瑞亞的小翅膀,把她扔到櫃台上,難得疾言厲色,“喝牛奶!女孩子喝牛奶皮膚好!”拉瑞亞委屈地扁嘴“好嘛。”
潘多拉是個出色的調酒師,極少人知道,她還是位傑出的煉金術師,所以調酒對她而言再簡單不過。
透明的玻璃杯裡,晶瑩剔透的冰品漸漸分為上下兩層,上層澄藍,下層是淺淺的玫瑰紅,兩種顏色的交彙處,呈現出迷離絢爛的光彩。
凝視久違的飲料,渥爾浮起感慨之情,隨即斂去,揚了揚酒杯“來,大家乾一杯,今天的帳單算我的!”
“哦——”酒客們齊聲歡呼,好感度大為提升上道啊。
“記在朱莉雅帳上?”潘多拉傾近友人,吹氣如蘭。
“饒了我吧,潘多拉。”渥爾苦笑。
暮很快喝完熱氣騰騰的蔬菜湯,意猶未儘地遞出空碗。渥爾見狀鬆了口氣,笑道“好喝嗎?有胃口的話,稍微吃點怎麼樣?潘多拉的手藝很好。”暮夜色的大眼浮現出柔和的神采“我不是身體不舒服,是不習慣那麼多人。”
“是嗎,那我們要趕快離開這裡了。”
潘多拉若有所思地掃視友人,一邊製作甜點。
“這是寶石?”暮盯著亮澄澄的果子凍,上麵還有一顆沾水的櫻桃,看起來漂亮極了。
“撲哧。”潘多拉忍俊不禁。渥爾也噴笑,舀了一勺塞進他嘴裡“是點心,吃的。”拉瑞亞啊嗚一口吃掉剩下的,熬有其事地點頭“涼涼的,比牛奶好吃。”
霍普帶著兩個吃飽的小家夥上樓,渥爾繼續悠哉地品茗。
“第一次看你對人這麼遷就。”潘多拉風情萬種地倚在擦得明亮如鏡的櫃麵上,眼底蕩漾著探索的笑意。渥爾回以微笑,燈光在他線條堅毅的俊顏上投下明暗交織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