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人,是龍。”
“這是你對他特彆的理由?我不認為。”
“女性真是直覺敏銳又喜歡刨根問底的生物。”渥爾無奈地聳了聳肩,略帶迷惑的審思取代了之前的回避,“怎麼說呢,我也不太明白,那孩子身上有吸引我的東西。而且看著他的笑容,總有一種很平和,很安寧的感覺,像一切的自我煩惱都被衝刷,沉澱下去。”
潘多拉漂亮的銀藍色眸子睜大了“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種話,渥爾!你是說那孩子是你的救贖嗎?”
“不不不,我不信神,也不需要救贖,我選擇我要去的地獄。潘多拉,你沒留心觀察過嗎?暮的眼神沒有任何陰沉的色彩。他並不幸福,他是他父親爭強好勝的工具,卻不自憐自艾、怨天尤人;不傷害任何人泄憤,也不讓任何人欺辱自己;他直麵,然後承擔,而他不過是個孩子。”
渥爾歎息似地笑了“隻要再糾正一些錯誤思想,他會是個稱職的王。不可思議,這就是龍,堅強的生物。”
“原來如此。”潘多拉咯咯輕笑,“他是你的黑色獨角獸。”
“那種受不了血味的生物我可不喜歡。”渥爾將冰涼的酒杯貼著臉頰,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你想把他帶回宮?”
“如果暮願意的話,再好不過了。”
“朱莉雅會吃醋哦。”
“……咳!什麼啊,關朱莉雅什麼事!”渥爾因為嗆到酒而咳嗽,慌忙轉移話題,“我的晚餐呢?”
順應他的要求,潘多拉進廚房端菜。
金黃的烤豬,用蜂蜜塗抹的雞腿,外焦裡嫩的洛斯獸,噴香的蘑菇濃湯,吃一勺土豆泥,細細體味溢滿唇齒的獨特香氣和調料帶來的微辣,即使最挑剔的美食家也無法對這樣的招待提出任何不滿。
“我在想,渥爾,艾塞亞是你的天馬嗎?”
金發青年的動作靜止了“不,他是我的另一半翅膀。”
年輕守寡的老板娘浮起明淨而了悟的神色“渥爾,艾塞亞隻是運氣不好,你彆放在心上。你也不需要再飛翔,守住你們共同的成果吧。”
“事實上,這就是我遲遲不能下決心的原因。”
食欲儘失地擱下調羹,渥爾撥了撥劉海,趴在櫃台邊緣。
和許多傳奇故事裡描述的一樣,他從一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變成揚名大陸的英雄、光榮的劍聖、大國的皇帝。幫助他的千千萬萬人裡,艾塞亞迪蘭最功不可沒。
他們是鄰居,一起乾壞事的搭檔,立誌並肩闖蕩的好兄弟。艾塞亞想當法師,他從小就是個聰明的家夥,是渥爾把私房錢給他,鼓勵他跟隨那個活象神棍的老法師離開,隔天被艾塞亞的父母追殺,因為法師是個受詛咒的職業。
十五歲那年,他收到艾塞亞的信,當晚就收拾包袱,頭也不回地離家出走,去編織他們共有的夢想。
兩個初出茅廬的少年,就那麼帶著天真不怕死的勢頭,踏上艱辛的創業道路。
他們最初依附於小國福斯特,在討逆戰爭中立下大功,升為正式的將領和幕僚長,然後慢慢擴大版圖,血獅傭兵團的旗幟就此成為戰場上最恐怖的象征。而戰場外,各種陰謀也接踵而來架空主君、暗殺政敵、拉攏盟友、挑撥敵國……艾塞亞始終堅定地支持他,為他出謀劃策,設計未來藍圖。年少時的熱血漸漸冷卻,他們都變得世故,但艾塞亞就是艾塞亞,渥爾也是渥爾,染血的夢依然耀眼,情誼在戰火中更加深厚。
最後決定性的一戰,他們也維持了不敗的神話,勝利了。但是回師途中,艾塞亞卻染上了熱病,當晚就撒手人寰。
那麼突然,連準備的時間也不給他,那一刻,他感覺心被剜掉一半,連宣泄的渠道也沒有,空虛得沒有著落。
再然後,他登基了……
坐在辦公桌後,他常常陷入恍惚,不明白自己在乾什麼,所以他屢屢外出,想整理自己的心情,找到困擾的源頭。
事態很諷刺,那個凝聚了他的夢想、鮮血、歡樂和傷痛的國家已經成為他第二個家,但它畢竟不是他真正的故鄉——他成了一個外國的皇帝,連衣錦還鄉也做不到,總不見得開著大軍回來。
是繼續守護那裡的百姓?這樣半吊子的心態,能行嗎?
映著燈火,青年淡月色的發絲輝亮如金,柔軟得令人想將手放上去,潘多拉忍不住這麼做了,感覺陽光在指間穿梭,帶來異常舒暢的手感。
其他客人看得目瞪口呆她竟然摸皇帝的腦袋!
“……潘多拉,一,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二,我不是狗。”
潘多拉掩嘴嬌笑“是嗎?可是我覺得這樣子的你,真的好像一隻鬨彆扭的小狗啊。”
渥爾從手臂下狠狠瞪視她,決定不跟女人一般見識,起身往樓上跑,半途折回來,拿起吃剩的晚飯——浪費是糧食大敵。
不到片刻,他從二樓探出身,神態輕鬆自然,眼裡卻透出隻有親朋好友看得出的凝重“潘多拉,把你那個吵鬨的廚師拎回去。”
“怎麼會這樣!”
霍普躺在地板上,暮和拉瑞亞都不知所蹤。潘多拉大吃一驚,渥爾關上門“房裡沒有打鬥的痕跡,霍普應該是被一擊放倒,外麵的樹上有幾根毛,拉瑞亞肯定是貪玩被抓走。我去隔壁看過,被子攤著,還有點熱,暮大概是聽到動靜,直接去追了。”
一進城,他就感到自己被盯上了,非林堡的暗探和情報販子眼睛比鷹還利,隻是不知道是哪路人馬。
“我還以為沒人敢在我店裡鬨事了。”確定員工無恙後,潘多拉冷靜下來,笑著斜睨友人,“你猜是誰?總督巴不得和你保持友好關係;他手下的激進份子也不會蠢到去綁架一個未必能對你造成影響的小魔獸;其他和你有利害關係的國家我就不清楚了,不過他們的手法不至於這麼粗糙;這倒像是捕捉珍奇異獸的馬戲團乾的。”
“或者是獵龍集團。”渥爾咬了咬牙。
暮連雙角獅鷲也能獨力殺死,實力絕對不弱,問題是他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又單純,就怕會被騙或中了圈套……
“動用你的人脈,潘多拉,儘快給我消息。”
“放開我,你們這些大壞蛋!”
拉瑞亞在網兜裡又咬又抓,兩個鬼鬼祟祟的大漢不得不把她捆得嚴嚴實實,再用布袋套住,敲暈了事。
“還真的會說話。”其中一人滿臉撿到寶的賊笑,“芬,你估計能賣多少?”
“這怎麼估,看老大把它活的賣還是死的賣。斯芬克司的心和肝臟都可以做藥,血和肉吃了能延年益壽,那些闊老不灑金子才怪。這種返祖的獅鷲,說不定還會有法師私下買回去研究。總之等各方接頭,掂量個最大的價錢脫手。”
“為什麼不把那頭小龍也抓走?”
“那可是龍!”
“龍又怎麼樣?不就是頭幼龍嘛,幾張符咒一貼,鎖龍枷一套,還不乖乖束手就擒。”
“喂,佩裡,你謹慎點,那是潘多拉的店,萬一鬨大很難收拾。那個冒險家看起來也有兩把刷子,能馴服獅鷲和龍,決非泛泛之輩。我發了信號叫小六他們盯著,回頭再找機會收拾他。”
“讓他們攪和進來,咱們還能分到多少?”
“得了,你……”
兩人驀地駐足,小巷的儘頭,不知何時多出一個幼小的身影。
暮的臉色很蒼白,呼吸微微急促,這個城市的“氣”太亂了,他好不容易才循著微弱的氣息追上這兩個人類;禍不單行的,晨他們也開始鬨騰,詢問他任務完成了沒。
“放下拉瑞亞。”
“嘿,小子,你在說什麼。”佩裡一手掏出一隻刻有符文的精金枷鎖,另一隻手握著長鏈,“既然我們抓住它,它就是我們的了。”
這不講理的說法倒正好符合龍族的野蠻作風,暮遲疑了一下“那我隻好殺了你們,把她搶回來。”
“呸!”芬抽出一把匕首抵住袋子“你最好彆輕舉妄動,不然我們不保證她的性命!”
沒有把他的威脅放在眼裡,暮準備使用龍語魔法。這個距離,隻要兩發風刃就能輕鬆解決,一個聲音阻止了他。
[……不過在鬨市裡,你可不能殺得這樣血淋淋的,會嚇壞人。]
渥爾的話在腦中清晰浮現,人類有人類的規矩,他是否應該遵循?
“我剛剛聽到,你們要錢是吧?”想了想,暮忍痛道,“我有寶石,能不能交換?”
意外這頭小龍居然如此好說話,兩人膽子大起來,互相使了個眼色。
“寶石?這可要看看貨色,畢竟這頭斯芬克司能賣不少錢。”佩裡恬不知恥地跨出一步,猛然投出鎖龍枷,“不夠的話,就用你的身體支付好了!”
金屬斷裂的脆響令耳膜刺痛,細長的鐵鏈被一削為二,回旋的短刀再次劈落,射穿了佩裡的手腕;緊接著,一個影子從牆上跳下,手中的血紅色長劍切開空氣,劃出亮麗的弧線橫在芬的頸項前。
“我來付。”奧斯曼帝國的皇帝綻開刀鋒般犀利的冷笑,“用你的命,如何?”
“媽媽媽媽!”
拉瑞亞在被鬆綁時就醒了,撲扇著小翅膀撲進渥爾懷裡,委屈地抽抽搭搭,“人家好痛。”
“叫你再調皮。”渥爾敲了她一記,再心疼地幫她揉揉。
“拉瑞亞在練習抓鳥嘛。”
“哦,那是我錯怪你了,但下次要注意周圍。”
“嗯嗯。”瞥見一旁的兩具屍體,拉瑞亞雙眼放光,“媽媽打倒的?我可以吃嗎?”渥爾抹汗“呃…吃人不是好習慣,回去讓潘多拉煮熟肉給你吃——暮,我們……暮!?”轉頭不見同伴,他驚訝地站起來。
“爸爸呢?”拉瑞亞也納悶地睜大眼,剛剛還瞧見暮默默站在另一頭。
“拉瑞亞,飛上去看看!”
小斯芬克司在上空轉了兩圈,焦急地飛下來“沒看見爸爸!”
他跑哪兒去了?渥爾不認為是敵人做的手腳,這麼近的距離他不會沒感覺。回想起來,有大約十分之一秒的時間他感到空氣震了一下,非常微弱的波動,沒有引起他戰士的警覺。
“爸爸是不是不要拉瑞亞了?”拉瑞亞越說越傷心,嚎啕大哭,“也不要媽媽了!”
“彆胡說!”訓斥了她一句,渥爾的臉色陰晴不定那股波動很像艾塞亞施法時的現象,那暮是自己走的?為什麼?
“我們先回去。”還是拜托潘多拉找找看。
“你要等到什麼時候?”
“……不知道。”
歇業的旅館大廳裡,渥爾抱著哭累睡著的拉瑞亞坐著。潘多拉將一杯熱咖啡放在他的左手邊,帶著些許不解道“你這樣乾等不是辦法,我的人已經確定他不在非林堡了。你繼續磨蹭下去,朱莉雅他們馬上就會接到消息殺過來,雖然我是讚成你跟她回奧斯曼。”
“我還不想這麼快被逮到。”渥爾煩惱地撩了撩劉海,喝了口咖啡,綠眸漸漸褪去焦躁,顯出堅定的決心,“我有種感覺,他會回來。”
潘多拉保持沉默,戰士的直覺確實有一定程度的準確性。
“嘿,看哪,他在外麵!”霍普無意間一瞥,驚喜地打開門,抓進一個人。渥爾豁然站起那不是暮是誰!受驚的拉瑞亞睜開眼,眨了眨,歡呼一聲飛過去“爸爸爸爸!”
“拉瑞亞……”黑龍的化身有些手忙腳亂地接住她,朝急步走來的金發青年投以欣喜的目光,“渥爾。”
“暮,你跑哪兒去了?”渥爾的語氣困惑多過責難,暮不是一個會惡作劇的孩子,所以他才更擔心。
“……沒事。”暮答非所問地抱緊拉瑞亞,浮起淺淺的微笑,“我可以和你們在一起了。”
他放棄身體的所有權,換得其他自己決不傷害渥爾和拉瑞亞的承諾,以及半個月的時間。
“?”渥爾蹙起眉,凝神觀察他秀美的小臉,依然恬淡的笑靨,使他的心也寧靜下來,深處卻湧動著難以形容的不安。
“暮。”大手撫上他鴉羽般的黑發,感到如綢緞的光滑柔軟,“如果是和我們有關的事,我希望你能告訴我。”
笑容一轉為為難的表情,暮局促地彆開眼,選擇沉默。
看出他絕對不會透露半個字,渥爾輕歎了口氣“好吧,你不願說,我也不勉強你。天晚了,快來吃點東西。”
次日,年輕的皇帝決定最後上街逛一圈,就帶著兩個小家夥離開非林堡。
發現暮對生人抱有極強的警戒,渥爾建議他給自己設個結界,免得像昨天那樣難受。
初夏的非林堡是美麗的,溫暖的,路旁種著天堂樹,鮮綠的色澤交織著優雅的細碎陽光,就像一個衣著華美的貴婦人輕輕搖曳檀香扇子,將根植於利比斯人的浪漫和長久的富足所積澱的奢華風情揮灑至每個最細微的角落。
暮和拉瑞亞興奮地進了糖果店,渥爾不好意思地站在外頭,等他們選好了再進去付帳。
熙熙攘攘的人群裡,一個身影一眼就抓住了他的視線。
血紅的長發,血紅的風衣……真是張揚的男人。渥爾不禁感歎,然而真正吸引他的是那個男子散發出的氣勢,幾乎肉眼可見的輝煌耀眼。
當對方轉過頭,他再次震撼了宛如紅寶石一般鮮豔明亮的眼眸裡,深黑色的瞳仁不若人類圓潤,而是像貓科動物的縱長——是龍族!
紅發紅眼,血龍王?
“瑪夫斯,這個不好吃。”屬於少年的清亮嗓音喚回他的神智,渥爾這才看清對方的樣子殘留著稚嫩的俊朗臉龐,頂多隻有十五、六歲年紀,手裡拿的是……嗯?棒棒糖?
看顏色,應該是檸檬味……
“好酸!”
“饒了我吧,殿下。”跟在他身後,同樣明顯是紅龍化身的青年無力地抱怨,“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沒有當場嚇跑,肯賣東西給我的小販,您就將就一下吧。”
“哼。”紮姆卡特不悅地舔著棒棒糖,擰起眉頭,“難道我們就傻站在這裡,直到那什麼總督來迎接我們?”
“沒辦法,是我們有求於人。”
“哈!我朝他的房子噴口火,看到時候誰求誰!”
瑪夫斯苦笑著勸解他脾氣暴躁的小主人“彆這樣,殿下,照平常情況我們是大可以威脅人類,但這次我們是要借助他們的力量找到如妃,秘密帶回她,免得把事情鬨大——你也不想紅龍族顏麵掃地吧?”
紮姆卡特一窒,挫敗地低吼“我真搞不懂!不就是被老混蛋拋棄嘛,至於發這麼大的火嗎?全天下都知道那萬年發情龍換對象像換抹布,她也忍了那麼多年了,為什麼突然想不開?”
“不是被拋棄,是——”瑪夫斯遲疑了一下,才小聲道,“如妃是王的正妃,您的養母,所以王雖然不再寵幸她,也是不會拋棄她的,隻是她的醋勁實在大了點……”
“哪裡大了!她是很高傲,但她也不像彆的母龍一樣,刻意討好我,視我為贏取那老混蛋歡心的籌碼!她對我冷淡,卻從未虧待過我!她是個好母親,我尊敬她,她唯一的錯誤就是愛上我父親!”紮姆卡特越說越氣,“那老混蛋還敢嫌她醋勁大?如妃對他態度尖刻,是他自找的!沒節操的王八蛋!瑪夫斯,你老實交代,如果不是拋棄,那老混蛋究竟對她做了什麼?決不是小事情!不然如妃不會走!”
“這個……”瑪夫斯有種自掘墳墓的感覺,囁嚅了半天才硬著頭皮道,“王在她麵前和華妃她們親熱,說是要讓她親眼見識什麼是真正的歡好,意識到自己年老色衰,今後本分點……”
轟!紮姆卡特全身燃起熊熊怒焰,仿佛實質的殺氣澎湃肆揚,周圍的人們驚嚇地四散奔逃。
“差勁!!!太差勁了!!!!”
咆哮聲響徹雲霄,紮姆卡特一把拋下手中的棒棒糖,奮力踐踏發泄怒火,“我要殺了他!把他撕成碎片扔到如妃麵前!”
“不行啊殿下!”見主人背後展開火焰般的雙翼,瑪夫斯急忙撲抱住他,“我們不是說好了,不把事情鬨大!麵子麵子,紅龍族的麵子!”
“有那樣的王,紅龍族的麵子早就丟儘了!”
“那如妃的麵子呢?你要彆的龍族知道她是個拋夫棄子的醋壇子?”
“……”
一盆冷水澆下,紮姆卡特的胸口激烈起伏,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瑪夫斯如釋重負,緩緩鬆開手,安撫地拍了拍“其實您何必氣成這樣,如妃又不是您的生母。”
“閉嘴!我認了她是我母親,她就是我母親!”紮姆卡特又光火起來,一腳踢翻身旁的攤子,“我不會饒恕那個老混蛋,從現在起,我和他斷絕父子關係!”
“殿下……”
“羅嗦!再煩給我滾回去!”
熱鬨的市集一下子變得空蕩蕩,還站在店門口的渥爾就格外醒目。瑪夫斯先注意到他,做出噤聲的手勢“噓,殿下,那裡有個人類,幸好我們剛才是說龍語。”紮姆卡特挑釁地看過去,對方卻回了個友善的微笑,沒有一般人的驚懼或諛媚,眼神平和,帶著一絲新奇和好笑。
奇怪的家夥。
砰!商店的門打開,拉瑞亞拍打著小翅膀飛了出來“媽媽,我們買好了!”暮抱著滿懷糕餅糖果,朝他微微一笑,隨即看向紮姆卡特,溫潤的黑瞳流露出純粹的好奇。
瑪夫斯倒抽一口涼氣“巴哈姆斯殿下!”紮姆卡特也詫異地睜大眼“那就是拉克拉羅斯的兒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強嘛。”
“大豐收啊。”渥爾笑著摸摸拉瑞亞淡黃色的秀發,擁著暮走進店裡,他可不想和總督碰麵。
“他怎麼和人類混在一起?”瑪夫斯大惑不解。
“自甘墮落。”
不屑地嗤鼻,紮姆卡特彆過頭,厭惡地睥睨被城衛隊簇擁著匆匆趕來的非林堡總督。
這個年代,龍族的力量比起輝龍曆有了明顯的衰退。同樣的,其他種族經曆了[魔導之亂]和魔族的打擊,文明也大大退步。彼此半斤八兩,井水不犯河水。
不過相比過去,人和龍偶爾的交流友好了許多,一方麵是有了共同的敵人,另一方麵是拜龍學家的出現。因為法師的地位急轉直下,不少幸存者轉而投向純學術的領域。知識終究能贏得尊重,當野蠻的屠殺和迫害結束後,人們還是不得不求助於這些睿智的博學者,儘管多數人對魔法的偏見依然根深蒂固。
龍之所以成為恐怖的代名詞,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神秘。當龍學家出版了一些有關龍的通俗讀物,向當權者傳授龍族的文化習俗以避免誤會,這種成見就大為降低。而龍族也漸漸形成較為穩固的群落,在豐厚的供奉下減少了對礦山和寶物的掠奪。隻是,幾乎所有的龍族都對像蝗蟲般大量繁殖,不斷擴張領土侵蝕自然,弱小又狡猾的人類毫無好感。
渥爾曾經和龍學家打過交道,已故好友艾塞亞也是個出色的龍語法師,所以紮姆卡特對瑪夫斯嚷嚷的那些話,就算不是全部聽懂,大概意思也了解了。
如果兩位好麵子的紅龍知道,不是當場吐血,就是把他大卸八塊。
當然渥爾不會沒道德地去宣揚人家的家醜,他在意的是人類的動向。紮姆卡特向消息最靈通的非林堡打聽很正常,隻怕後者將他的拜訪用作政治手段,尤其在探聽到奧斯曼帝國“擁有”一隻黑龍的前提下。
目前艾斯嘉大陸抬得出名字的國家都和龍族維持著友誼的互助關係,比如北方強國羅切斯特的女皇薩蘭朵就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龍騎士,坐騎是一頭叫克拉費裡格的白龍。
奧斯曼帝國的大祭司朱莉雅是獲得金龍王認可的龍祭司,這也是渥爾能迅速崛起的一個側麵原因。
藍龍族定居青藍山脈,是西方肯尼亞斯帝國的強鄰,常和境內的矮人發生糾紛,不過在皇帝希爾維亞的巧妙調解下,還算相安無事。
黑龍和綠龍都生性暴戾,是人類口中最符合“惡龍”形象的兩族,也喜歡住在陰濕的沼澤地帶,至今不與任何國家有往來。
紅龍族是交際最廣的,分散得也開,在中部的萊卡王國,南部一帶都能找到他們的蹤跡。紅龍的脾氣更不好,但他們有個好擺平的特性——貪財。隻要上供買路錢,就不會騷擾。高傲的龍族也不屑詐騙和還價,答應了就不會違背。甚至有某國用一堆玻璃片讓紮姆卡特殿下改道的傳聞,這位龍王之子似乎不識貨。
和幾個傭兵夥伴聚了聚,渥爾得知局勢的發展比他預料的更離奇。
走出烏煙瘴氣的酒館,隻見夕陽斜掛,蜿蜒的街燈已經燃起,整個城市籠罩在淡淡的橘黃色裡,家家戶戶的煙囪開始冒煙,烤麵包和玉米濃湯的香味令人感到十分溫暖。
金發青年有些昏眩地揉了揉額角,剛才喝得太凶了,那幫小子捉弄暮和拉瑞亞,他隻得全部擋掉,饒是酒量大也吃不消。
“媽媽要不要緊?”拉瑞亞擔憂地圍著他轉,轉得渥爾頭更暈。暮索性對他釋放了一個“清醒”。渥爾隻覺一股冷流從頭頂曼延到腳尖,打了個寒噤,頓時神清氣爽。
“呃,謝謝。”再次感歎魔法真是個好東西,渥爾牽起他的小手走向旅館,眼底流轉著思慮的光芒,半晌問道,“暮要不要回家一趟?”
“為什麼?”暮不解地眨眨眼,他隻想快樂地度過這半個月,珍惜和渥爾、拉瑞亞相處的每分每秒,一點也不想回到那個冷漠的“家”。
“時局動蕩了,與我國相鄰的羅切斯特和克薩可能會有侵略意向,我必須回去坐鎮。”渥爾沉聲道,清晰地感到內心的焦慮。
這一刻,他看清了自己的心,和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物。
“克薩……”暮依稀覺得這個詞有點耳熟。渥爾意味深長地笑了“你也聽過?白龍族的前王奧拉陛下死了,她是克薩的守護神,臨死也惦記著她的人類子孫,叫國王在她斷氣前把她的龍魄取出,製作成心臟石另外存放,軀體就會保持生前的魔力,成為強大的不死戰士。”
“嗯,父親提過她,奧拉陛下比現任的菲安陛下強,但是她拋棄龍族的驕傲和人類生育後代,讓我們高貴的血統混進人類的卑賤之血,罪大惡極。”
“嗬嗬,果然龍瞧不起我們。”
“不是的,我沒有瞧不起渥爾。”暮握緊他的手,總是平靜的臉上浮現出罕見的急切,“其他人類怎麼樣我不知道,但我喜歡渥爾,我覺得你很好。”
“拉瑞亞也是!”
燈光下,年輕的皇帝笑得當仁不讓,貓一樣的鬆綠色眼睛愉悅地眯起。
“那當然,我可不是一般的小卒子。”
“媽媽好自大。”拉瑞亞不樂意了。渥爾彈了她一下“這是必要的自信。不過說老實話,暮,很多人類不值得你們那樣守護,奧拉陛下也許是偉大的龍王,卻太不了解人類。”
“什麼意思?”暮和拉瑞亞異口同聲。
“曆代克薩國王多少有遺傳到白龍熱愛和平的天性,當今的這位卻例外。他是個外表安分,實際征服欲強烈的人。就算他沒有野心,身為國王,被一位太上皇壓了那麼多年,也是會有怨氣的,何況他身邊還有一個等同催化劑的存在,恐怕會用奧拉陛下的力量為非作歹。”
“不可能的,即使是身體,人類也無法操縱,除非……”
“除非使用邪法。”渥爾替他說下去,露出複雜的神色,“克薩的宮廷法師長我認識,是我朋友艾塞亞的師兄,一直跟我們彆苗頭。雖然艾塞亞已經死了,他還是會把今後的帳算在我身上,有夠無聊的家夥,和他主子倒是臭味相投。蟄伏了那麼多年,辛苦他們了。”
暮抿了抿唇,黑眸有一絲絲的惱怒“這種行為……其他龍族不會坐視不理的。”渥爾鬆了口氣“如果是這樣最好,我就是擔心其他龍族不管。聽說你們很潔身自好,不會乾涉同族的選擇。”暮無言以對,垂下眼“嗯,父親就不會,他會說奧拉陛下活該。”
“哎呀,希望是我多慮吧。”
“我跟你一起去!”暮將另一隻手抓住他的鬥篷,踮起腳尖,“真的變成那樣的話,我在會幫上忙的!”淺綠色的雙眸浮起溫柔的波光,渥爾彎下腰,輕撫他烏亮的鬢發“暮,我就是不想牽連到你,才叫你回去的。你插手這件事,黑龍族的立場也會很難堪。”
這小小的孩子,又能幫上什麼忙。反過來,要是觸怒黑龍王,再多出一個敵人就不妙了,雖然他是很感動他的心意。
“不,我還不是王,所以不需要對全族負責,隻要聽從我自己的意願就行,而且我不認為這麼做是給黑龍族抹羞。”
渥爾凝視他深邃如夜的黑瞳,突然泛起奇妙的感受。
“暮,龍族都像你和奧拉陛下一樣嗎?”
“嗯?”
“克拉費裡格……羅切斯特的守護龍也是這樣。他的契約者薩蘭朵陛下死了,是中了詛咒,為了拚回她的靈魂,讓她重新進入輪回,克拉費裡格向冥王發誓效忠,換取操縱死亡的能力。金龍王好象認為他那麼做是丟了龍族的臉,把他囚禁在橫斷山脈裡。也因此,擁護女王的保守派被乘機打壓,激進派掌握了政權,他們早有並吞我國的企圖。”渥爾輕歎,隨即,好奇取代了懊惱,“你們為了重視的人,就會這樣不顧一切,舍棄自尊也在所不惜?”
話音剛落,他怔了怔問一個孩子這種問題似乎不太適合。
“自尊是對我們而言最重要的東西,如果有超越這之上的感情,那就會付出吧。”暮一邊思索一邊回答。渥爾失笑真是簡單明了的推論。
“好了好了,不談這麼嚴肅的話題。”隨手揉亂他的黑發,金發青年綻開大大的笑臉,“等暮將來娶老婆再考慮。”
還沒到旅館門口,兩名穿著華貴的使者就迎了上來。
“渥利克陛下,總督大人有請。”
暮和拉瑞亞目露驚訝。渥爾也很意外,他不是第一次偷跑,總督對此深有默契,不會來打擾他,今天是吹什麼風?
想起白天撞見的一大一小,莫非這中間有什麼關聯?
“好的。”朝使者頷首為禮,渥爾轉向兩個小家夥,“暮,拉瑞亞,你們留在這裡。潘多拉應該做好了夜宵,進去吃吧。”
非林堡是利比斯公國最重要的商業都市,可想而知總督府有多麼金碧輝煌,渥爾甚至覺得自家的王宮在裝飾上也要甘拜下風。由精靈建築師親手繪製設計圖,矮人開采的各種珍稀寶石妝點的宮殿群,流光溢彩,華麗無比,美倫美奐得有些不真實。
見總督不能一身邋遢的冒險家扮相,在侍女的幫助下換上一套最簡便的禮服,謝絕了禮儀佩劍和抹在頭發上的香油,披著還濕漉漉的發絲,肩背慣用的大劍,身穿淡綠繡金的皇家便裝,渥爾清清爽爽地出了更衣室。
從這個小細節,他肯定必然有不能久等的貴客在場,不然對服飾吹毛求疵的女官絕對會再逮住他整治兩個鐘頭。
室內的裝潢以銀色為主,地上鋪著織工精細的羊毛地毯,天頂和兩邊的牆壁都刻著神話為題材的浮雕,數盞造型彆致的純銀燈座從樓頂垂下,柔和的燭光晝夜不熄,將整個大廳照得纖毫畢見。
一臉不爽抱胸倚牆的紮姆卡特印證了渥爾的猜測,不過他還是不明白為何對方會等他,難道那位王妃陛下跑到他家去了?
“哦,我親愛的渥爾。”身材肥胖的總督大步上前,笑著抱住他。渥爾壓抑反胃感回應他過於熱情的迎接,也端上得體的社交笑容“兩年不見了,葛雷,你還是這麼容光煥發,精神飽滿。”
“哈哈,你真會說話——來,我給你介紹兩位尊貴的客人,紮姆卡特殿下和他的隨從瑪夫斯。”
紮姆卡特不情不願地踱過來,瑪夫斯代替他行了個注目禮“你好,人類的皇帝。”
“你們好,我是渥利克菲爾賽納。”頓了頓,渥爾微笑,“又見麵了。”
以為他會說“幸會”,或者“很榮幸見到您”之類的紮姆卡特揚了揚眉,稍微有了點興趣。
離得近了,渥爾發現他沒有第一印象那麼高,半長的直發垂到肩部,內裡穿著黑色的緊身衣和皮褲,外罩鮮紅的滾金長風衣,因為靴子的跟特彆高,才顯得比較修長。
輪廓分明的臉蛋帶著年輕人特有的銳氣,那雙血鑽般的紅眸微微眯起,掃視人的時候,總給人利刃一劃而過的感觸。
再過個幾年……不,幾百年,就會成長為令所有母龍和人類女性瘋狂的美男子吧。渥爾超然地想。
相比紮姆卡特,暮的長相就偏柔弱,沉靜的氣質和他的張揚也截然相反。
不知道銀龍殿下又是怎樣的風貌。
拜聽了另一個版本的離家出走,渥爾訝道“您的意思是,如妃在我國?”
“恐怕是的。”接話的是總督,滿臉誇張的遺憾之情,“這很有名,貴國的白百合,索琳娜軍團長身邊多了一位美麗的紅玫瑰,從傳聞的容貌,十有就是龍妃陛下。”
“這樣啊,正好我要回去,紮姆卡特殿下和瑪夫斯先生就一道來吧。”